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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鄭豐樂六年除夕,鎮西頭的江家響起了久違的炮竹聲。小院雖舊,收拾得乾淨,紅紙黑字手寫的春聯透着喜慶,花生、瓜子擺在桌上招待客人像模像樣,小妍兒穿着花衣裳,歡快地跑進跑出,這個家少了往日的愁苦,多了過年的歡快。

城西余府。初升的太陽正照在大門,黑漆大門上方,“大夫第”三個楷書金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八字門樓,硬山頂一字式山牆,小青瓦蓋頂,外檐飾墀頭和磚瓦質翼角,正門石雕、牆上花磚、斗拱木雕,無不精美絕綸,整個宅院越顯高大莊重、氣勢不凡,真不愧是新齊第一家。

江安義心中感嘆:看這府門,光大門楣四字體現得淋漓盡致,讀書人至此,當生幢憬羨慕之心。余府門前熱鬧非常,車馬的喧鬧聲傳出老遠。

身穿粗布棉袍的江安義提着一個大竹籃抬階而上,老蒼頭餘勇打量着這少年人,揣測着來意。放下竹籃,江安義拱手為禮道:“老丈,小可應邀前來拜見余大人,請代為通傳一聲。”

周圍的人一臉鄙夷,余大人回家探親,除了至親好友不見外客,聽說連陳縣令幾次拜訪都被婉拒,這小子是誰,看穿着不像官宦子弟,不知天高地厚也想着求見余大人,還應邀,不看看自己是誰,余大人能約你?

餘勇見江安義雖然穿着樸素,但舉止溫文有禮,站在陽光中微笑着,讓人生出好感。想來這少年人不會說謊,真是大老爺邀來的,餘勇決定通傳一聲。半柱香的功夫,一名小廝出來,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領着江安義向內宅走去。

穿過影壁,從左側的長廊一路逶迤向前,穿門繞院,曲曲折折,余府的面積可不小。江安義中有事,無心觀看園中的美景,盤算着見到余大人後該如何言語。小廝讓他在一棟精舍前停下,自己進去稟報。

這是個精緻的小院,石子甬路通向三間精舍,正屋上方懸着塊匾:靜思齋。房前種竹,竹蔭掩映軒窗,分外挺拔清爽。太陽溫和地照在檐下掛着鳥籠上,幾隻金絲雀在籠中歡快地跳躍站,鳴聲清脆,越顯小院清幽。

僕人出來示意江安義進去,江安義提着竹籃邁進屋內,一股幽香盈鼻。屋正中懸着一幅青山明月圖,下面的几案上擺放着香爐,香煙裊裊,香味從爐中散出。

東牆一排書架,擺放着書籍和古玩,下面是椅子、茶几,想是待客之所,西面一張大書桌,旁邊是畫缸,卷着幾軸字畫。余知節身着家居的棉布袍,高挽着袖子,正在桌前揮墨作畫。

看見江安義進來,余知節笑着招呼道:“小哥來得好早,且請稍坐,待老夫畫完這幾筆過來敘話。”僕人獻上茶,江安義耐心等候。片刻後,余知節畫完,洗手擦乾在江安義上首坐下。

江安義從竹籃內取出竹器,整齊地擺放在茶几上。為了能打動余知節,江安義頗費了些心思,製做的物品精心雕琢,還給每件物品編了個小竹簍包裝,看上去既雅緻又整潔,數量上也多帶了兩成,以備挑選。

余知節隨意驗看了幾樣物品,點頭微笑道:“小哥有心了,這次的東西比上次精緻了不少,甚合我意。”又聽江安義說多備了兩成以供挑選,余知節笑道:“小哥真是誠信之人,來人,取十兩紋銀來,多出的算是老夫的答謝。”

江安義站起身,恭施一禮道:“家母對大人的救助之恩念念不忘,囑咐小可要牢記在心。小可一介寒生,無以為報,幸賴大人喜歡這些竹器,唯有盡心儘力以報。另外,小可還特意制了件新鮮玩藝,獻與大人,以表敬心。”

從袖中拿出個竹匣,江安義恭恭敬敬地遞給余知節。

“喔”,余知節略感意外地接過竹匣,在手中把玩片刻,道:“小巧玲瓏,頗具匠心,由外知內,我對盒中的東西很是期待。”

打開匣,裡面是把摺扇,余知節拿着棒狀的摺扇,不明所以,江安義連忙起身道:“這是把扇子,我為大人展示。”“刷”的一下打開,扇了兩扇,又合上。

余知節饒有興趣依樣開合了幾次,試着扇了扇風,笑道:“真不錯,這東西價廉物美,清雅得很,用來送人最合適不過了,這扇面上還提有字,可是小哥的手筆。”

江安義的字清秀挺拔,幾行字布局疏密有致,留白處透着雅淡之味,右下角一枚小小的朱紅銘章“平山安義”,畫龍點晴增添了幾分别致。

“未出土時先有節,及凌雲處尚虛心”,余知節輕聲讀道,忍不住連聲贊道:“好字、好句、好扇。”

余知節工於書畫,沒想到小小扇面亦可精妙構思,展示出別樣的魅力和意境,這是極風雅的事,滿心歡喜起來。

江安義討好地獻媚道:“大人行事高風亮節、清峻不阿,君子之風與竹之高潔相似,這兩句與大人品行堪稱絕配。”

“哈哈哈,小友謬讚,老夫愧不敢當啊。哈哈,好一個‘未出土時先有節,及凌雲處尚虛心’,老夫要將此聯刻於書齋之前,藉以自警。來人,換老夫的雲霧茶來,與小友品嘗。”

手持摺扇,看着扇面上的對聯,余知節開心得鬍鬚抖動,文人好名,這幅對聯傳揚出去,自己的名聲將在士林中得到大大的褒揚。越看越開心,余知節手持摺扇,搖頭晃腦地再三吟誦。

江安義暗暗高興,自己的地位已經從小哥升到小友,打鐵要趁熱,現在正是提請求的時候。站起身,江安義滿懷期翼地道:“余大人,小可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當不當講。”

“但說無妨”,余知節抬起頭看着江安義笑道。

“小可四月份要參加院試,但學識淺薄,斗膽想請大人指點幾句文章。”江安義惴惴地說完,一躬到地,不敢直腰,靜靜地等余知節回話。

余知節的笑容漸漸收斂,將手中的摺扇放在茶几上,手拈鬍鬚,沉吟着沒說話,心中暗自不喜。這少年好不曉事,仗着幾句好言便想讓我指點他的文章,簡直是得寸進尺。這次歸家探親,除幾個侄兒外,自己並無片言對外人指點,本縣陳知縣曾攜子前來拜見,自己也不過敷衍幾句。

不過,余知節也被江安義觸動心事,他有二子一女,長子木訥、次子輕佻,小女兒倒是機敏聰慧,可是女子難承家業。原想藉此次探親之機,從侄輩中選個可造之材繼承家業,可是四個侄子更是不堪,自己每日午後講解經義,一個個無精打彩,看來指望後輩讀書上進希望渺茫。

眼前這少年雖然冒失,但向學之心與自己的後輩天壤之別。看着江安義身上的青色粗布棉袍,余知節恍惚間想起自己當年,也是這般年紀,也是身着粗布棉袍,寒風中步行數十里尋訪明師,來到先生面前何嘗不是如此誠惶誠恐。當年求學吃盡苦頭,常常抱憾而歸,如今思來恰是那份執着成就了自己。

余知節下意識地拿起摺扇,輕輕搖動,目光落在對聯上,這幅對聯着實撓到自己的癢處,百步之內必有芳草,能在家鄉發現可造之才,提攜一番,傳揚出去不失為佳話。也罷,老夫估且試他一試。

余知節手捊鬍鬚微笑道:“小友無需多禮,適才老夫畫了一幅竹石圖,尚未題詩,我看小友才思敏捷,不妨替老夫的這幅畫題首詩如何?”

江安義心中暗喜,余大人沒有拒絕,而是讓自己為畫題詩,看來能否如願關鍵看這首詩了。江安義來到書桌旁,三尺長的宣紙上畫著一塊嶙峋而立的巨石,數枝瘦竹於石間沖拔而起,石頭雄渾厚重,竹枝疏淡秀逸,整幅畫看上去淡雅飄逸。

江安義假裝搖頭晃腦地賞析着,腦袋裡緊張地搜尋着與畫作相配的詩詞,口中贊道:“此畫清秀勁美,石之厚重與竹之飄逸相映成趣,意境深遠,依小可看來,此畫以竹喻人,清高堅韌、蕭散清逸。”

余知節眯着眼睛暗自得意,沒想到這少年人倒是知音,畫此畫時自己確實想着表達石之厚重不移,竹之凌雲飄逸,看向江安義的目光多了幾分欣賞。

“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厚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那麼多吟竹的詩,江安義想到這首便脫口而出。

余知節擊掌讚歎:“好一個任爾東南西北風,此畫得小友之詩點睛,可作為傳家之物矣。來來來,安義,替老夫將此詩題於畫上。”

江安義顫顫兢兢將詩題在留白處,還算好字沒有變形。兩人站着欣賞了一會,余知節滿意地點點頭,笑道:“老夫每日午後在此齋為子侄講解經義,安義如果有意,不妨一起聽聽。”

原不過指望能得到一些指點,沒想到余知節居然讓他和子侄們一起聽講,這真是天下掉下個大餡餅,江安義大喜過望,強抑激動,起身恭恭敬敬地向余知節行拜師禮,余知節端坐受禮,算是收下這個臨時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