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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暗,豐樂坊大街兩側的商鋪都點起了燈籠,紅通通一片。鄧懷肅和余景山站在臨街的窗前,紅光映在余景山的胖臉上,愈發顯得紅光滿面精神煥發,他身旁的鄧懷肅心事重重,不斷地把目光投向酒鋪門前。

余景山知道他在期待江安義的出現,此次為江安義接風是鄧懷肅做東,余景山覺得鄧老弟過於心切了,江安義才進京幾天,連職司都尚未落定,哪有心情關心其他事。可是鄧懷肅卻不這麼想,他知道江安義朝覲前住在光祿寺致遠院,方林賓已經多次與江安義見面,雖然不知道他們談些什麼,但既然方林賓有意與自己相爭黨魁之職,必然會有所動作。

鄧懷肅自問與江安義結識早,在江安義艱難時曾助過他一臂之力,應該比方林賓更具優勢。但方林賓官位更高,在朝中對江安義的助力比自己更大,如果時間拖得長了,情形會對自己會不利,所以鄧懷肅決定儘快釋放出自己的善意。

“都過去一刻鐘了,這位江大人還不來,看來官大架子也大了。”兩人身旁是刑部員外郎董浩明,豐樂十六年從霸州清泉縣縣令升任,此人是豐樂六年的進士,算上去是江安義的師兄。江安義是澤昌書院的姣姣者,既讓人羨慕又招人妒忌,董浩明在澤黨的兩位重要人物面前不動聲色地挑撥着。

“安義不是那樣的人,估計是有什麼事被耽誤了。”鄧懷肅道。

余景山也道:“八成是有事,他那位大舅兄李世成不是也沒來嘛。”

說話間,街頭已經看見江安義騎在馬上的身影,鄧懷肅笑道:“來了,余兄,身為東主,你我下樓迎一迎。”

看到酒樓前一群人相候,江安義五丈外便跳下馬,快步上前向眾人行禮道:“對不住,萬歲召江某入宮,來遲了,恕罪恕罪。”

鄧懷肅上前拉住江安義的手,笑道:“安義是大忙人,休沐日都不得閑。在京的澤昌同窗都來為你接風,別在門前站着了,裡面請。有些同窗安義尚未見過,以後同在朝中任官,互相照應吧。”

眾星捧月般地將江安義迎上二樓,方林賓和魏懷超等人自恃身份,站在二樓樓梯處相迎,見面免不了又是一通寒喧。二樓打通三間雅座,安了五桌席面,江安義自然坐在了正中的桌上。

一番揖讓之後,方林賓坐了桌子正中,江安義和鄧懷肅分別坐在他身旁,江安義身側是魏懷超,鄧懷肅身旁則是余景山。滿桌都是心機客,唯有一人是知己。林義真斜坐在江安義的下首,微笑着沖江安義頷首示意。

雖然書信不斷,一晃卻又是三年未見,江安義強抑住心中激動,打量着林義真。林義真比江安義大兩歲,今年三十有一,方正的臉上留着短須,溫和地笑着,有如玉石般溫潤。江安義心中感慨,要是妍兒能嫁給林兄多好,好友加內親乃是人間快事,如今林兄已經後部庫部郎中,娶妻劉氏,一兒一女,仕途順遂,家庭和睦,自己應該祝福才是。

方林賓首先道:“今日我澤昌人歡聚一堂,為安義接風,大家舉杯同賀。”

一呼百應,江安義起身謝過,眾人同飲。

鄧懷肅有些不自在,身為東主卻讓方林賓搶了頭籌,再要舉杯相敬便落了下風。

“京中原有方公、魏公、鄧公和余公等四大支柱,如今江大人從化州回京城任職,我澤昌黨人聲勢越發壯大,應振奮精神,革除積弊,做一番事業以報君恩。”

從右側第二桌站起個年輕人,慨然呼道。剛才介紹諸人的時候江安義用心記憶,無論江安義是否願意都改變不了澤昌書院出身的事實,以後在京中必然要與這些同窗打交道,首先就要記住他們的名字。江安義準備有空的時候讓田守樓把澤昌黨人的脾氣稟性詳細地寫出來,方便以後打交道。

這個年輕人是建武元年的進士,仁州徐凱,在秘書省做八品主事,正是年少氣盛意氣豐發的時候。自己是過來人,江安義理解徐凱想着上升的心思,只是聽他話中將方林賓和魏懷超排在鄧懷肅之前,應該是方派中人。

徐凱的話引來一陣響應聲,眾人情緒激動,酒樓內一片嘈雜聲。鄧懷肅示意余景山,余景山站起身笑道:“諸位同窗,且靜一靜,聽老夫說幾句。”

余景山在京多年,出手闊綽,只要是澤昌人上門求幫都會慷慨解囊,特別是每到會試之期,余景山會在正月十五之後,把自家在昇平坊的如意客棧空出來,專門接待前來參加會試的澤昌書院的試子,這讓余景山在澤黨中有“義公”的美譽。

酒樓眾人安靜下來,余景山滿意地點點頭,笑道:“夫子曾雲君子群而不黨,我等同窗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合力為朝庭效忠,並非為了結黨營私,這一點希望大家謹記。天子曾多次說過澤黨、章黨都是朝庭官員,切不可因出身不同而黨同伐異,否則禍不旋踵。”

余景山的冷水潑得及時,眾人冷靜下來,江安義也連連點頭,能夠真如余景山所說,朝堂上便少了許多紛爭。可是話說得好聽,該黨同伐異的時候誰也不會手軟,朝堂上大大小小的利益集團結成或明或暗的社黨,正所謂有利益的地方就有黨爭。

江安義聽鄧山長講過兩個書院的恩怨由來,澤昌書院與章義書院之爭要從大魏朝時算起。章義書院建院在大魏延和年間,地處洹陽河之南的平州,距今三百二十餘年;澤昌書院建於大魏興安年間,地處元華江南的仁州,距今二百七十餘年。

在澤昌書院興建之前,章義書院被視為士林聖地,大魏天子即位都會前往章義書院朝拜夫子像。一支獨大難免驕矜傲慢,二百八十年前大儒王裕飛前往章義書院論學,引得士林震動,天子派禮部官員前往主持盛典。

六場論斗,章義書院派出的大儒與王裕飛平分秋色,最後一場章義書院為保住其士林中的聲望,暗中買動主持論學的禮部侍郎,王裕飛惜敗。深感不公的王裕飛回到家鄉仁州富寧縣,發出“學風日下,士風日陋,人心不古”的慨嘆,十年時間終於籌建澤昌書院,要成就真正的高賢。

澤昌書院自創建之日便與章義書院結下仇怨,而這仇怨在魏亡時更為激化。鄭代魏而立,被大魏朝奉為士林領袖的章義書院很快降伏,書院出身的門人紛紛改換門庭入朝為官,而南方的澤昌書院則表現得十分壯烈,時任山長劉文懷“盡忠盡義”為國死難,大批的書院門人寧死不降,或為國捐軀,或隱於山林,或亡于海外。鄭太祖為收江南士子之心,親書匾額嘉獎書院為“南魏風骨”,並派人到澤昌書院祭拜,風光大葬劉文懷,以澤昌書院為代表的南方士子方才歸心大鄭。

兩個書院有過這樣一段歷史自然不會和睦到哪裡去,朝堂之上明爭暗鬥不斷,讓鄭太祖十分頭痛,最後鄭太祖靈機一動,讓兩個書院每十年一次論戰,把精力都發泄到論戰上去,至今已舉辦十六次。

論戰互有輸贏,相互之間的矛盾並沒有得到解決,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勢,從論戰到科舉,從為官到政見,兩院處處相爭,讓歷代鄭皇為之頭痛。七任鄭惠帝有意壓制書院勢力,將書院出身的官員多任御史、國子監等職,大力扶持官學國子監,形成了以國子監為首,“北章義,南澤昌”並重鼎局面,彼此間有了顧忌才讓越來越激烈的書院之爭逐漸平靜了些。

余景山注意到江安義點頭,心中暗喜,接着道:“方才徐主事說的也有些道理,安義回京任職我澤昌人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必然提升,今日安義來晚了原因,就是被天子召去奏對。”

這席話又引得眾人議論聲起,在座四十多人,除了大朝外,能夠見到天子的機會少得可憐,能被天子召見的只有極少數,更不用說單獨奏對,兩旁桌上的人眼熱得緊,恨不能以身相代。

余景山趁熱打鐵又給了江安義一記馬屁,道:“豐樂九年安義三元及第使我書院名聲大彰,至今十餘年,只要談及科舉及第,章義書院必啞口無言,着實大快人心,老夫建議諸位敬書院的功臣江安義一杯。”

江安義對此事並不了解,自己無意中成為對抗章義書院的一面旗幟了,難怪那些出身章義書院的官員對自己總有成見。身上的烙印是洗不掉的,江安義只得舉杯跟眾人同飲,美酒入口苦澀難咽。

方林賓起身招呼道:“安義,你初來京城對大夥都不熟,老夫領你去敬敬酒,認識一下同窗,這些年我澤昌又出了不少人才,他們對安義你可是仰慕已久,走,老夫領你前去。”

鄧懷肅心中苦悶,整個接風宴被方林賓掌握着節奏,偏生他不好說什麼,只得站起身笑道:“方公說的不錯,我也陪安義敬敬酒。”

目光與方林賓一碰,若無其事地一笑,看來接風宴上拉攏江安義的目的要落空了。鄧懷肅心想,這麼多人在也不好說什麼,只要把這份心意傳給江安義就達到目的了,等過兩天自己抽空單獨邀江安義相聚,到時再表明態度,爭取他支持自己成為澤昌黨魁。林義真是江安義的好友,到時請他相助,一定能打動江安義。

鄧懷肅不知道,領着江安義處處談笑風聲的方林賓,和他打着相同的主意,而令兩個人都想不到的是,江安義打定主意明日一早就出京。

一場空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