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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石方真已從馮忠嘴中得知大理寺上演了一出“好戲”,氣得手直哆嗦,臉色通紅,身子向椅背歪去。劉維國箭步竄上前扶住,雙手替他按摩頭部穴位,一邊焦聲輕喚“萬歲,萬歲”,好半天,石方真才吐出了一口長氣,道:“悶殺朕了。”

馮忠也嚇得夠嗆,雙目垂淚,站在天子身側替他撫摩着前胸,宮中四大太監都是天子的親信,他們的榮華富貴寄於天子一身,天子要有個好歹,四個人最好的下場就是去守皇陵等死。馮忠身為暗衛督統,大權在握,百官敬畏,正做得有滋有味,巴不得天子長命百歲,這樣他也能一直將這個暗衛督統一直做下去。

殿外守門的小太監很沒眼色地進來稟報:“御史大夫黃平黃大人求見。”

劉維國罕見地發怒道:“滾出去,讓黃平在外面候着,還有誰要見天子,統統讓他在外面候着。還不快去傳御醫來,你們都是死人嗎?”

小太監從未見過劉公公發火,嚇得屁滾尿流地來到屋外,將黃平遞給他的二十兩銀票還了回去,哭喪着臉道:“黃大人,你先等等吧。”

大雨瓢潑,雨水被風帶着刮進長廊,黃平恭身站在廊下,雨水很快將後背打濕。好在六月天氣炎熱,淋些雨還不算什麼。黃平後背冷汗直淌,他不知道御書房內究竟發生了什麼,天子為何不見他,莫非因為魯從茗之事發作自己,有心問問那個小太監,卻見他像避瘟神般遠遠躲開,只得自己側耳細聽,隱隱聽到屋中有焦急的呼喚之聲。

等到兩名御醫背着藥箱匆匆趕到,黃平心中一緊,萬歲病了?天子有頭暈目眩之症在百官之中隱有傳聞,不過石方真每天上午都要召見臣子議事,平常並沒有異常。黃平有幾次見到天子面色潮紅,劉公公替他按摩後很快恢復,照常與臣下議事,所以眾官都以為天子只是小疾。黃平深深在低下頭去,不敢四處張望,心中後悔來的不是時候,天子有疾乃是機密,萬一傳揚出去自己便是黃泥掉進褲襠,說不清楚了。

站在御書房外,黃平惶恐不安,雨水汗水順着官服滴在地上,將地面印濕一灘。太監宮女出出進進,沒有一個人答理黃平,黃平也不敢跟任何人說話,呆立在大門左側,後背被雨水澆透也不敢往裡挪半步。已是進退兩難,黃平從沒有這樣期盼呂良真和吳化仁快些到來,有他們在能夠分擔自己的壓力。

半個時辰後,總算盼到了呂良真和吳化仁出現,黃平暗暗鬆了一口氣,感覺精神恍惚,有些站立不穩,趕緊伸手扶了一下身旁的柱子,閉着眼喘息了片刻,方才重新睜開眼。

呂良真和吳化仁見黃平面色慘白,官服後背濕透,順着下面“滴滴答答”淌水,哪會不明白有事發生。吳化仁是崔氏之婿,與黃平關係較好,伸手扶住黃平的左臂,輕聲問道:“黃大人,怎麼回事?”黃平連連搖頭,示意吳化仁不要問,三人並肩站在檐下,半邊身子露在風雨之中。

又過了二刻,兩名御醫從御書房中出來,三人查顏觀色,見御醫臉色沉重,原本沉甸甸的心越發墜到地面上了。石方真今年五十一歲,繼位二十一年,這位天子性情急躁、好大喜功,但平心而論,石方真是個好皇帝,勵精圖治、力行節斂,在位時打壓世家權力,推行合稅為一,任用一批年輕的賢臣,在他的治理下天下逐漸擺脫宣帝時的奢靡之風,百姓得以生息,國家逐漸富強,遠征北漠開疆拓土,在史書上定然留下美譽。

呂良真三人出身雖不同,但能身居六部九卿之位肯定都是天子信任的重臣,想到天子一旦逝去可能引發的巨變,三個人都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吳化仁一直在京任官,對天子的所做所為最為了解,當此情景再也控制不住,跪倒在地,鳴咽出聲,呂良真和黃平也跪在地上,無聲垂淚。

一刻鐘後,馮忠從屋中出來,對着跪地的三人道:“三位大人快請起來吧,萬歲已經回坤安宮休息了,三位大人有什麼事通過奏摺稟報吧。”

呂良真是天子的心腹,望着馮忠欲言又止,馮忠輕嘆一聲道:“三位大人放心,萬歲並無大礙,御醫說一時痰火上涌,靜養幾日便無妨了。三位大人都是國之棟樑,有些事不用老奴多嘴,這宮裡的事能不說還是不說的好,省得有些人亂了心思反而不美。”三人都凜然應是。

大雨如注,淋在馬車的木板上“蓬蓬”作響,車內黃平的心如同雨聲般嘈亂,天子有恙,國之將變。雨聲“沙沙”,車廂內越顯安靜,黃平竭力讓自己從驚惶不安中冷靜下來,雖然馮忠交待不準透露天子染恙的消息,但宮城之內哪有秘密,無數太監、宮女是宮外權貴收買的耳目,相信到了明天天子有疾的消息就會傳到有心人的耳中。

雨很大,馬車馳行的速度緩慢,黃平數次想吩咐停下馬車前往安楚王的府上,這個驚天動地的消息越早告訴楚安王越好,眼前出現馮忠那張冷森森的臉,黃平忍住心頭衝動,馬車在自家宅前停下。

黃平住在光德坊,這裡並不是黃家的祖宅,而是他進京後天子所賜的宅院。黃家的祖宅在權貴林立的施政坊,門前掛着宣武侯的牌匾,這是世襲的侯位,只要不犯大錯宣武侯將與國同戚。

當代的黃家家主是宣武侯黃永盛,司農少卿黃繼科和黃淑妃是黃永盛的三弟黃永和的兒女。黃家分為東、西兩院,東院是長枝,一直壓着西院,即便是黃淑妃嫁入宮中,西院在東院面前仍然低着一頭。但這種情況隨着楚安王建衙開府在悄然改變,黃繼科升任司農少卿,西院的子弟在六部九卿衙門內任官開始多過東院,隱然有西風壓倒東風之勢。

這種情況在黃平進京任御史大夫後有所改變,黃平並非漢川黃家族人,二十餘年前黃平被宣武侯黃永盛認為義子,一路栽培,才有黃平後來官居侯州刺史,黃平對義父感恩戴德,甘心驅馳,他的到來讓東院挽回了頹勢。身為家主,黃永盛看到家族分裂的危機,召集族中大會,要求族人齊心合力輔佐楚安王,一切事務以楚安王為重。嚴格意義上來說楚安王是西院外甥,這個決定西院自然雙手贊成,而東院在黃永盛的強大打壓下也不敢反對。

換去濕衣,黃平在書房中略坐片刻,召進管家輕聲吩咐了一陣。片刻之後,黃府後門一個身披蓑衣、手持油傘,身穿灰色傭人服的漢子冒着雨急急向東走去;半刻鐘後,又出現一個同樣裝扮的家人,這次向南;接着是往北。

黃平知道天子對大臣監控得很嚴,許多大臣府中都有龍衛暗衛的密探,像他這種天子賜宅的大臣,九成九家中有密探存在。傭人很快回來,帶回購置的東西。出出進進讓看守後門的暗哨疲倦,加上大雨模糊了視線,索性偷懶在屋中喝點小酒休息。誰也沒有查覺黃平穿着傭人的衣服,用油傘擋住面容,偷偷地離開宅院,往施政坊宣德侯黃府行去。

熟門熟路地來到胡同內的一處偏門,有規律地輕敲門戶,門應聲而開,黃平閃身而入。沒有穿堂過戶,黃平直接進了門邊的一處小院,功夫不大,宣武侯黃永盛匆匆趕來。

黃永盛六十七歲,鶴髮童顏,精神矍鑠,走路虎虎生風。看到黃平一身灰色佣服,老頭立知有了不起的大事發生。當從黃平嘴中得知天子昏厥,可能病體沉重的消息時老頭有些恍惚,這段時間他正積極籌措追隨天子北征,老頭子準備讓長子黃繼祖到北漠轉轉,將來能名正言順地接替自己的爵位。

如果天子有萬一,太子即位,楚安王的處境可想而知,黃家隨之要遭到大力打壓,以太子的性情極有可能將黃家從十大家族中抹去。黃永盛頭上現了汗珠,手中的鐵膽轉得飛快,緊張地消化着這個壞消息。

“平兒,馮忠說天子並無大礙有幾分可信?”黃永盛問道。

黃平捊着鬍鬚道:“馮忠告訴我們天子回了坤安宮,有事用奏摺上報,天子應該病得不輕,要不然天子會見我們說上幾句,安撫我等之心。不過天子年歲並不太大,身子也還算強健,四年前北伐都毫無發病徵兆,因而我分析天子可能是急怒攻心,誘發頭暈目眩之症加重,靜心休養一段時日應該能恢復。”

黃永盛頻頻點頭,道:“平兒所言極是,不過天子需要靜養一段時日,恐怕會讓太子暫時攝政,我擔心太子會藉此機會打壓楚安王,我黃家恐怕也要承受壓力。”

“義父,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黃平微笑道:“太子攝政對楚安王來說亦是機會,首先天子靜養並非不理事,太子如果胡亂作為,天子定然不喜;其次楚安王此時不妨勇於任事,替父分憂,平日攬權是忌諱,此時卻是孝心,江南轉運司一案牽連甚廣,極為棘手,我看呂良真有縮手之意,不如讓楚安王向天子主動要求審理此案,有我在旁邊相助,應該能將此案漂漂亮亮的結案。這樣一來,楚安王在天子心中定然留下仁孝、有才的印象,如果太子要從中搗亂就更好了,兩相比較在天子心中高下立分。”

話沒有說透,但黃永盛心知肚明,站起身道:“我這就去楚安王府。平兒,我會把你的話原原本本地轉告給楚安王,我就不多留你了,回去時小心點龍衛。”

黃平此行的目的達到,笑道:“義父儘管前去,我在府中叨擾一頓晚飯,等天暗下來再回去。”

雨勢稍歇,宣武侯的馬車馳出,一路帶着飛濺的泥水前往楚安王府。京中的街道上,往來的馬車比平時還要熱鬧幾分,車來車往,交織成一張羅網,網住天子,網住王孫百官,也網着天下百姓。

天子有恙,魚鱉亂舞,一場大戲才剛剛拉開帷幕。

變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