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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下的太尉府,籠罩着厚厚的暗色,府門前燈籠發出昏暗的光芒,被風吹得搖擺不定。大門前站立着十二名持槍的衛士,面無表情地對立着,彰顯着鄭國最高軍事府第的威嚴。

一聲呻吟從後宅的卧房傳出,太尉朱文南不知是從昏睡還是昏迷中醒了過來,一旁打着瞌睡的朱質樸聽到呻吟聲立刻清醒過來,伏下身子湊到朱文南耳邊輕聲呼喚:“父親,父親。”

朱文南的嘴唇顫動了半天,輕輕地哼了一聲。朱質樸問道:“父親,你兩天沒吃東西了,想吃些什麼?”

“……申……申……”,朱質樸忙端起放在桌上的參湯,用勺子舀了送到朱文南的嘴邊,朱文南喝了兩口,有了些精神,歪頭避開勻子,繼續道:“王……王克明……”

朱質樸醒悟過來,父親說的是申國公王克明壽辰的事,連忙道:“申國公的壽辰我讓敬兒代表朱家去道賀了。”

朱文南閉着眼睛艱難地喘息着,心中湧起一陣悲哀。他的三個兒子只剩下光桿一個朱質樸,朱質樸守成有餘進取不足,天子看在朱家忠烈的份上自己死後質樸會繼任太尉,太尉是武官之首,質樸並無顯赫戰功,光靠家世餘威怎麼可能鎮得住驕兵悍將。

自己死後武將之中聲望最大的便是申國公王克明,王克明生性高傲又是外戚,不可能會來爭太尉的位置,自己與他有些香火情,質樸能得他全力相助,做個十年安生太尉不成問題。十年之後,易鋒便足以繼承家業,朱氏將門第一家的位置便無人能動搖。

此次王克明六十壽辰,自己讓質樸親去道賀,可是質樸不但沒去還讓他的長子朱易敬代表朱家去了。敬兒是質樸的嫡長子,從身份上講倒是可以代表朱家,質樸讓他前去有私心,可是王克明是什麼人,豈會把敬兒放在心上,一個從未上過戰場的世家子在他面前連話都說不上,可嘆善兒、良兒死得早,要不然朱家不會敗落至此,但願鋒兒能快些成長,支撐朱家門戶。

三天後,安國公、太尉朱文南病逝。天子親往弔唁,輟朝三日,以示哀悼,極盡死後哀榮。朱文南謚號“武毅”,葬在宣陵陪墓,其子朱質樸接任太尉之職。朱氏一門恩寵如故,可是明眼人卻能看出朱府外強中乾的本質,暗中覬覦的人不在少數。

…………

鄭國歷代皇帝死後都安葬在雲行山脈的棲龍山中,離京城一百二十餘里。陵寢依山而建,地上建築群和地下墓穴相結合,參差布置在“龍盤鳳翥”的山巒之上,規模宏大,雄偉富麗。陵園仿照皇城建設,外圍有高高的宮牆,常人進不來,裡面的人也不要想出去,守城的衛士可以輪換,而陵園裡面的人此生便再無出去的可能。

肅帝死後馮忠被遣送到肅陵守墓,每日重複着洒掃、添香、祭拜等事,枯躁乏味,讓人麻木,在自己那間小小的住處,馮忠時常想起手握重權,文武大員在他面前膽顫心驚的情形,往日越是風光今日越是不堪。除了路明理時常派人送些日用品來,馮忠沒有訪客,同在陵園中的太監宮女對這位落勢的暗衛督統十分排擠,根本沒有人理會他。

把破舊的躺椅搬到廊下,馮忠望着頭頂方塊的天空,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黃喜那個狼崽子不會放過自己,自己做暗衛督統的時間手中掌握着太多陰私事,其中就有黃喜是德州士子張伯進為脫罪責,買通唐文忠改名換姓躲進宮中,唐文忠之死大半就是因為這件事。自己原以為拿住了黃喜的把柄,可以拿捏住他,不料肅帝死得太快,自己來不及動手就被天子遣送到陵寢來了。自己過於大意,以為肅帝至少還能活個十多年,沒有着意討好太子,結果只能吞下這苦果。

昏沉沉似睡非睡,門外有人尖聲叫了一句,“馮忠,有人來看你了。”

馮忠坐起身,前向日路明理才派人來看過自己,怎麼又來了。一個中年人走進院中,穿着太監服飾,下巴光光,馮忠愣住了,手指着來人道:“你,你……”

那人搶先道:“馮公公,你家裡人托我帶了幾句話來,咱們屋裡談。”

來人是嚴青澤,肅帝將死之前,馮忠把就京中投靠他的親人託付給嚴青澤以防萬一,嚴青澤棄官而走,帶着他的家人和自己的家人出京消失不見,沒想到今天出現在這裡。嚴青澤把鬍鬚剃掉,顯然是化妝成宮中的太監,好在路明理時常派人看他,那些守衛得了好處便放行。

來到屋中,嚴青澤拜倒在地,澀聲道:“青澤見過馮公,馮公受苦了。”

馮忠一把拉起嚴青澤,趕緊問道:“一切可好?”

“馮公放心,青澤不敢有負所託。青澤已經將馮公家人送到了化州居住,有個風吹草動便帶他們前往西域。”

馮忠放下心來,鬆開嚴青澤的胳膊,一屁股坐在椅中,道:“如此,咱家也可以死得放心些了。”

看到嚴青澤眼中含淚,馮忠心中感動,拿起桌上的茶壺給嚴青澤倒了碗水,自嘲地笑道:“都是宮中陳年舊茶,青澤且潤潤喉吧。咱家權傾朝野,百官低頭,真正交下的朋友僅有路明理和青澤兩人。”

“青澤得馮公信重,怎敢不以死相報。嚴某已經安排妥了家人,此交來便不再離開,就在山陵外找一住處,得空來看看馮公,雖然內外有隔,也算與馮公做個伴。”嚴青澤道。嚴青澤知道黃喜心狠手辣,對這位曾經的上司必欲圖之而後快,而天子對馮公並無好感,肯定會默許黃喜下手。

馮忠笑了笑,道:“咱家年近六旬,享盡人間富貴,家人既得平安,此生便再無憾。青澤不用陪在我身邊,你將咱家在京中產業變賣,這些錢足夠你和我的家人富貴幾輩子了,我給你那些備用的東西,過些年就燒了吧。咱家這幾日時常夢到肅帝,想來是他在召我前去了。”

肅帝將死,馮忠感到不妙,把嚴青澤遣走,將一些暗衛中抄錄的秘聞交給了嚴青澤,其中就有關於黃喜冒名進宮,殺死唐文忠的內容。天子死後,馮忠先行被遣送來了陵寢,內外消息不通,沒有人告訴他他置下的那些家業早被黃喜查抄一空,變賣成錢送到了內庫中。

嚴青澤見馮忠面帶微笑,一副看開之後雲淡風輕的樣子,暗嘆一聲,實在不忍告訴他真像。遠處傳來嘈雜聲,馮忠一驚,陵寢之中十分安靜,怎麼會有人吵吵鬧鬧,多年在暗衛養成的習慣讓他感覺出不妙,忙對嚴青澤道:“你快走。”

嚴青澤不敢耽誤,從小院的角門出了院,就聽到前門被人推開,有人嚷道:“馮忠,馮忠快出來。”嚴青澤心頭一動,沒有立即就走,看到院牆處有把掃帚,假裝在清掃院外的胡同。

腳步聲雜亂,院中湧進不少人,馮忠的聲音響起:“咱家就是馮忠,有何事?”

“馮公公,你的事犯了。”一聲厲喝響起。

馮忠淡笑道:“徐良,別裝腔作勢了,是黃喜讓你來的吧。咱家早有準備,要如何只管動手。”

一陣陰冷的笑聲響起,徐良道:“馮公公識趣,往是都是讓別人上路,今日徐良有幸請馮公公上路,你們別愣着了,快些動手,咱家還要趕回去復命。”

徐良也是宮中太監,原是馮忠的親信,被馮忠委為暗衛副鎮撫,馮忠倒台後投靠了黃喜,黃喜讓他害死馮忠送投名狀自然不得不來。

嚴青澤緊緊地握住掃帚,心如刀割一般,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馮忠是個該死的暗衛頭子,有不少人冤死在他手中,有人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可是對嚴青澤來說馮忠對他有知遇之恩。

緩緩向遠處走去,身後的吵鬧漸不可聞,人有親疏遠近,馮忠的死讓嚴青澤心傷不已,若是馮忠死於天子旨意或者被臣民們彈劾獲罪而死,嚴青澤只會替其收斂屍身好生安葬了事,可是馮忠死在昔日手下黃喜的暗害之下,嚴青澤就不能不為恩主報仇血恨了。

待出了陵苑,來到無人處,嚴青澤放聲痛哭,他知道馮忠完了。哭罷多時,嚴青澤擦乾眼淚,略一思籌,也不進京,徑直往化州而去。要替恩主報仇,就要藉助化州經略使江安義,江安義與黃喜是生死對頭,自己便去投了他,早晚讓為恩主報仇血恨。

…………

朝庭準備在全國境內清理田畝,原來的清田司衙門便有些小了,右相段次宗奏明天子,撥了一套三進的宅子給清田司做衙門,黃平在今年進士中挑選了一百人。有當年清仗田畝的故事,那些被挑中的進士個個摩拳擦掌,準備大顯身手,立功受賞。當年江狀元的故事可是世人皆知,焉不知自己就是下一個。

各州自查田畝的奏報在七月底送到,二十七州的清田督查使出陸續敲定,除了潘和義被天子指明前往化州,其他各州的督查使從各個衙門選調而出,每個督查組都有二十人組成。新科進士銳氣很足,但經驗不足,黃平讓清田司的官吏先給這些進士們講解如何清查田畝,離中秋節只剩下八天,黃平準備節後讓這些督查組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