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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牢之欣賞我的,正是超出他們思維的那些想法。遍觀劉牢之、孫無終幕府,雖有不少出自寒門的人,但卻極少有人和我有同樣的經歷。這也正是我能在這兩個幕府中存身的原因之一。

苦難對我而言,在少年時代是一種痛苦,在壯年時代卻變成了財富。

孫無終曾給了我這樣的評價:“有陳平之智,而無陳平之德。”

“有陳平之智”好理解,而“無陳平之德”卻是一句反語。因為陳平的“德”其實是無德。由此,孫無終的評價是說我智謀堪比陳平,而品行比陳平要好得多。

孫無終把我比作劉邦的重要謀臣陳平,雖然是謬讚,不過我與陳平的經歷倒是有許多相似之處。陳平也正因為注重實效,而使得常常能出一些令張良、蕭何、韓信都難解的奇謀。乃至劉邦被困於白馬之時,最終靠的就是陳平的奇計而解圍。

其實陳平所謂的“奇”計,無非是些上不了檯面的損招罷了。這也是為何連史書也不便於記載的原因。

豁然開朗之後,何無忌又恢復了本來的那種大大咧咧的態度。晚餐之後,我留何無忌在句章住了一夜。第二天他迫不及待地返回會稽向劉牢之復命去了。

孫恩、姚盛久不來攻城,縣中的事務轉交給了縣令。我在小溪獃著甚至會有無聊之感。正好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去解決軍餉的問題。

我還沒有開始行動,有人倒先於我行動了起來。這天軍府來了一個人,手裡捧着兩個盒子。

我對這人並不熟,但卻認得他的長相。他就是領着數百個難民進小溪寨的那位蕭姓中年人。

“蕭大哥,今日來府有何見教?”

“此前戰事正緊之時,劉司馬能念我百姓飢苦,大開寨門讓我等進寨避難。於我有大恩。這幾日聽聞軍中乏餉,據說還影響到士氣。因此,我等商議之後,替守軍籌了些餉。”

聽他說的這話,我不禁大喜。他手裡那兩隻盒子儘管不大,但是也要承他一番美意。況且,新募集的軍中還有不少兄弟來自難民。

我起身說:“承蒙各位百姓厚愛,只是各位乃是落難於此,哪有餘財?”

他說:“我等雖然是難民,但也並非個個都是窮人,其中也有一些曾經的富戶。雖然被迫流離他鄉,無衣無食,但好在余財還是有一些的。這些雖然只是杯水車薪,但畢竟是我等一點兒心意。”說完,他把兩隻盒子打開了。

我和眾人一看,那兩隻盒子里裝的竟然不是尋常的銅錢,而是兩盒金銀。一盒裝得滿的是銀子,另一盒未裝滿的是金子。其中還有幾支價錢不菲的首飾。

眾人都不禁愣住了。然而我卻有了異樣之情,因為其中的一支首飾看起來非常熟悉。

難民們如此厚重的報答,令我因為忙于軍中的事務無暇照料他們而深為不安。於是責成虞丘進代我去問候一下,看看那些難民是否還有難處。

晚飯過後,我去蒯恩的住處找他。

沒想到蒯恩人不在屋裡,親兵費了些工夫才找到。蒯恩滿頭大汗地跑回來,一見坐在榻上的我,忙問:“司馬找我何事?”

“你去哪裡快活了?”

他接過親兵遞過的汗巾抹一把汗,說:“呵呵。去東營賭了幾把。”

“哦?輸贏如何?”

“今兒又輸了幾十個錢。”

論起打仗,這個黑大漢在小溪軍中可謂鮮有人敵,但論賭錢,他卻被人稱作“黑財神”。倒不是因為他有錢,而是因為他很擅於送錢。這不禁讓我想到他曾說過桓不才“精通全軍覆沒”的事來。這一句話安在蒯恩頭上,則是“精通輸錢”。

我笑笑,對蒯恩說:“陪我在寨里走走罷。”

“好。”

我對跟來的那幾個親兵說:“我同幢主在寨中走走,你們不必跟隨了。”

天氣漸漸轉曖了,山寨中雖然濕氣重,但是也不似前些日子那樣寒冷。一輪半月懸在天上,在薄雲中穿梭着,月光將寨中的山道照得雪亮。軍營、民宅中的燈光錯落有致地點綴夜景,呈現一派和平、安寧之像。

我想以相信,身旁這個酷愛賭博的“常敗將軍”竟然是頭一次聽說賭博並不是單靠運氣,而是靠技藝的。而這些技藝靠的也不是取巧,而是與武藝一般,需要經久的苦練。而我又發現,我所說的賭技對蒯恩而言,顯然是過於高深了。如此看來,他那些錢輸得其實並不冤枉。

看夜景、談賭技,當然並不是我叫蒯恩出來陪我的主要原因。我是要他帶我去見一個人,一個我不方便去見的人。這個人就是莧爾。

莧爾早已出了女囚營,但和一眾恢復了自由身的女子住在寨子的南面一片庄舍中。這一片是蒯恩管的地頭。

蒯恩跟守衛打過招呼之後,守衛喚個人去把莧爾叫了出來。

“司馬,你們先聊着罷。我去那邊坐坐。”蒯恩知趣地說。

“你去罷。方才同你講了那些賭技,估計你這會子也坐不住。你去吧,不用等我了。”

“司馬,莧爾姑娘,那我走了。”

莧爾沒說話,只衝蒯恩行了個禮。

蒯恩走後,我才細細打量面前的莧爾,只見她穿着一身粗布衣服,頭髮只隨便挽着,面容十分憔悴,臉上連妝也未施。如此裝扮,完全令人無法想象這便是令無數男子傾心的吳郡“神仙閣”中的舞姬。

雖然莧爾早已不必做苦力了,但是我知道即便是十天的苦力對人身體與精神的折磨也是不容忽視的。我以為刻意與莧爾保持了距離,她在女囚營做過一兩天苦力,最終也會因為受不了而走掉的。卻沒有想到她不知道是哪裡來的毅力,放棄了自由身,而在女囚營中挺了下來。

“莧爾,我……”我拉起了莧爾的手,一時語塞。

一言不發的莧爾這時突然哭了。眼淚順着她的臉淌下來,若不是因為怕驚動人恐怕就要放開嗓門號啕大哭了。莧爾哭得很傷心,伴隨着哭腔,肩膀一聳一聳。她又不願把手從我的手裡抽出來,眼淚在臉上、衣襟上恣意橫流。

這位美人此時的哭相早已不能用“梨花帶雨”來形容,更合適的詞彙我認為應該是“泥巴帶雨”。那些仰慕她的男子看到這樣的哭相,恐怕早已躲掉十分之七、八了。

然而,在我看來,這個傻傻的哭相卻是那麼惹人憐、惹人愛。我情不自禁地將她一把摟進懷裡。將臉埋進我胸膛的莧爾終於可以放聲大哭,將她的痛苦、委屈、氣憤,也許還有幾分高興,全都化進了我的胸中,我的心裡。

天上的那片半月,不知道何時躲開了。

促織和蛙聲在遠離山道的樹間、草間此起彼伏,兩個人的竊竊私語淹沒在這嘈雜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