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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蟠的壽宴從上午一直鬧到申時,眾人這才做了鳥獸散。

不提旁人如何,卻說賈寶玉回到家中,仍是有些悶悶不樂,偏生晴雯上來換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手掉在地下,將那翡翠扇骨給跌折了。

寶玉便隨口嘆道:“蠢才,蠢才!以後你自己當家做主了,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

偏晴雯也因為不討王夫人喜歡,心下早存着‘忌諱’,此時聽了這話,更覺的心下委屈非常,便冷笑道:“先時連那玻璃缸、瑪瑙碗都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你同誰惱了,現如今一把扇子就罵起人來了?!”

說著,便把那纖腰一扭,背對着寶玉道:“要是嫌我了,就乾脆打發我走,咱們也算是好聚好散!”

原以為寶玉聽了這話,定是要跳腳的——誰知等了半響,卻不見他有半句言語傳出。

晴雯自己先犯起了嘀咕,回頭望時,卻見寶玉兩眼發直的坐在床上,竟跟丟了三魂七魄似的!

晴雯頓時便不顧得賭氣了,忙將兩根金鳳仙花染過的長指甲,在寶玉眼前晃了幾晃,見他仍是半點反應都沒有,便慌急的叫道:“快來人啊,二爺像是又犯了痴症!”

襲人原本在外間,就隱約聽見了些動靜,如今聽說‘痴症’二字,忙提起裙角,飛也似的奔了過來。

看寶玉這樣子,她更是慌裡慌張的道:“不是許久沒犯過病了么?這又是怎麼招惹他了?!”

說著,便待上前查看寶玉的狀況。

誰知賈寶玉此時卻自行回過神來,抬胳膊擋開了襲人的雙手,搖頭道:“放心吧,我沒事的。”

說著,又對晴雯道:“你倒是想的比我通透些,好聚好散總強過彼此看厭——再說人又不是物件,總也不好一股腦都拘束在身邊。”

原本聽他說‘沒事’,晴雯還鬆了一口氣,誰知轉眼竟又說出這麼一番話來,還以為他是在說自己,便跺腳道:“好好好,原來你早看厭了我!早知如此,當初太太要把我送與那孫大人時,我便不該……”

“晴雯!”

襲人一聽她連這話都說出來了,忙撲上去捂住了她的嘴。

但賈寶玉卻早聽了滿耳朵,剛剛那點兒‘頓悟’登時便化作了烏有,蹭的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惱道:“竟還有這等事?!你們怎麼不早告訴我?!”

湘雲、寶釵與他雖然親近,卻並不是他的私人所有物。

但晴雯就不一樣了,作為貼身的大丫鬟,早被寶玉視作了心頭肉,即便日後同林黛玉成親,也未必能捨得了她,又如何能忍受她被旁人窺伺?!

襲人見寶玉這怒氣勃發的樣子,唯恐他一時衝動做出些什麼來,忙將那前因後果講了,又着重道:“孫大人當場拒絕了太太,又說‘君子不奪人所好’,足見是個坦蕩的君子,二爺可莫要胡亂冤枉了好人!”

賈寶玉聽完默然半響,忽然一巴掌抽在自己臉上,憤憤罵道:“這髒心爛腸的,竟連自己的救命恩人也信不過!”

這番‘自打自罵’,倒看的襲人哭笑不得,正待心疼的查看那巴掌印,卻見賈寶玉伸手拉住晴雯,柔聲道:“好姐姐,你們這般藏着掖着,都不肯和我說個清楚,我卻哪裡曉得你素日里的苦處?”

晴雯最是吃軟不吃硬的主兒,原本倔強的繃著臉,一聽這話,那淚珠子卻登時斷了線,只是嘴上仍不肯服軟:“這都是我自找的,有什麼苦處不苦處的?只求二爺別沒來由的胡亂髮作人,我們這些下賤坯子也便謝天謝地了。”

嘴裡說著‘下賤坯子’,她那脖頸卻比誰昂的都直。

賈寶玉自失的一笑,隨即面上卻正經起來,先拉了晴雯在床頭坐好,又將襲人也按坐到了床頭,這才在兩個丫鬟莫名其妙的目光中,正色道:“方才那發作說是沒來由,其實也是有些來由的。”

“什麼來由?”

晴雯不服不忿的反問道:“我不過是失手摔了扇子,先時連那玻璃缸、瑪瑙碗……”

“瞧瞧、瞧瞧,你說的這些便是來由!”

賈寶玉嘴裡說著,在二人身前來回踱了幾步,忽然又嘆了口氣,幽幽道:“你們可還記得,去年我查賬時的情境?”

這事兒兩人如何能忘得了?

當時因為受到家人的牽連,她們差一丟丟便要被趕出榮國府!

更別說那權傾一時的賴大,也是在這場風波中丟了性命。

不過這好端端的,怎麼突然提起去年查賬的事兒來了?

襲人小心翼翼的道:“那事兒我們自然記得,打從那之後,就特地與家人交代了,萬不敢再打着二爺的名頭,占咱們府里半點好處。”

“我今兒要說的不是這個。”

寶玉擺擺手,又順勢伸出三根手指頭,作聲作色的問:“你們可知道,咱們最近兩三年當中,砸壞的器皿物事作價幾何?”

兩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便齊齊的搖起頭來。

就聽寶玉沉聲道:“你們不曉得,但賴大那賬上卻記得清清楚楚,打從我獨居以後的兩年零五個月里,咱們屋裡整整糟踐了作價三千七百兩銀子的物件!”

“什麼?!”

“竟有這麼多?!”

雖說晴雯和襲人早猜到數目不會太小,但也沒想到數目竟然有這般驚人!

要知道這筆銀子若是省着些花用的話,足夠一百戶人家嚼用上兩年半了!

這麼大的一筆銀子,竟被稀里糊塗的浪費掉了,換來的竟只是幾聲嘆息,幾聲輕飄飄的‘不小心’、‘沒注意’……

好半晌,襲人方長出了一口氣,顫聲道:“這都是我的錯,只當是些玩物罷了,平素里也不留心叮嚀着,哪知道竟造下這麼大的業障……”

“不!”

晴雯銀牙一咬,屈膝便跪在了地上,仰着脖子道:“素日里數我最愛糟踐東西,二爺要罰就罰我吧!只有先重重的罰了我,才能讓下面那幾個猴精們,也跟着長長記性!”

襲人見狀也要跪下說話,卻被賈寶玉一手一個拉了起來,嘴裡搖頭失笑道:“瞧你們,我說這個又不是為了翻舊賬,不過是想讓大傢伙小心着些,莫要再胡亂糟踐東西了——畢竟府里如今只是面上寬裕,暗地裡早欠了許多的飢荒。”

頓了頓,他決然道:“這些錢,旁人不準備還,我日後卻是一定要還的!”

見晴雯還要自責,他又撇嘴道:“再者說,你糟踐的東西,還能有我的零頭多?若重罰了你,我還活不活了?”

晴雯這才把話收住。

三人六目相對,都覺得彼此更親近了些。

尤其是襲人,平素里就盼着寶玉能上進,如今瞧他竟然說出這番話來,心下自是熨帖的不成樣子——若非是晴雯也在旁邊兒,說不得便要拉了寶玉上床,擺出許多平日不肯的花樣,替他好生裹弄一番。

“咦?”

便在此時,秋紋忽然從外面進來,奇道:“你們這是怎得了?”

“沒怎得。”

三人這才鬆開了彼此,默契的異口同聲問:“倒是你,這急急忙忙的跑進來,莫不是有什麼事情?”

“呀~差點把正事忘了!”

秋紋一拍額頭,急道:“史大姑娘來了,如今正在老太太那裡說話——老太太曉得你們許久沒見,便特地派人來喊二爺過去呢!”

“史大妹妹來了?!”

賈寶玉聞言大喜,立刻興沖沖的出了房門,只是奔出幾步之後,他忽然又糾結起來——那‘麒麟’的事兒,到底要不要與史湘雲提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