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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楷要帶兵繼續前進,臨行前留一批人保護鄴城使者,對費昞與寇道孤,他客氣了兩句,然後單獨將徐礎請到一邊,私下交談。

“我知道公子此行的目的,但是我有軍令在身,不能停留。”潘楷向遠處的兩名使者望了一眼,小聲道:“我得到的命令是緩慢行軍,如果不遇抵抗,五日後到達鄴城,何時攻城則要等梁王趕到之後決定。”

“多謝潘將軍提醒。”徐礎拱手道。

潘楷立刻將徐礎的手按下,用更低的聲音說:“徐公子千萬不要在外人面前對我行禮。”

潘楷又向自己的部下望了一眼,見無人看向這邊,神情稍緩。

“潘將軍……擔心被告密嗎?”

“我還好,梁王待我如至親,從無懷疑,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潘楷笑得有些尷尬,緊接着又道:“有件事要求徐公子幫忙。”

徐礎笑道:“正好,我的脾氣是‘少一事不如多一事’,潘將軍請講。”

潘楷更顯尷尬,還是道:“徐公子與梁王乃是至交,有些話我們不好說,徐公子可以說,這個……希望徐公子能讓梁王稍稍冷靜一下。”

潘楷說得不詳細,徐礎道:“我此行正為讓梁王冷靜下來,切勿輕起釁端。”

潘楷搖頭,表示自己並非這個意思,卻又不知該如何講述,尋思一會,道:“我覺得梁王做得完全沒錯,對有些人就該多加警惕,只是……不宜波及太廣。徐公子到時候會看到,請徐公子千萬不要梁王面前提及我說的這些話。”

“當然。”

潘楷還是沒將話說清楚,他卻已滿足,拱手告辭。

梁軍拔營出發,只留下數頂帳篷與幾十名士兵,一大片空地上,蹄印密布,車轍縱橫,灶坑星星點點,一些坑裡還在冒着青煙。

除了寇道孤,其他人都站在外面,觀望梁軍遠去,於瞻忍不住道:“梁兵好像也不是很多,能有一萬人?就憑他們可攻不下鄴城。”

費昞搖頭道:“這些人只是先鋒軍,後面的才是大軍。”

費昞說得沒錯,一個時辰後,又有一支軍隊從路上經過,舉的是梁軍旗號,留下來保護鄴城使者的士兵卻在議論“淮州軍”,梁王兵少,麾下將士很高興能得此強援。

差不多每隔一個時辰左右,就會有一支軍隊經過,前幾支以騎兵居多,後幾支步兵為主,推送數不盡的車輛,車上全是各式各樣的器械部件。

於瞻認不出器械的樣子,但也能猜出來必是攻城之具,不由得越看越是心驚,喃喃道:“這麼多人,這麼多東西……”最後乾脆跑回帳篷里,不敢再看。

費昞也嘆息一聲,扭頭看向徐礎,“你還以為自己能夠勸退梁王?”

“有何不可?”

“梁王有備而來,兵多將廣,器械充備,且又有淮州軍為援,如何肯輕易退卻?他便是想退,只怕淮州將士也不同意。”

“反正已經來了,總得試一試。”

費昞無奈搖頭,也退回帳篷里,不想再看下去。

軍隊陸續行進,梁王卻遲遲沒有露面,徐礎回到帳篷里,他是站累了,想休息一下。

於瞻坐在鋪上,不知是發抖,還是有這個習慣,右腿抖個不停,目光盯着徐礎不放。

徐礎坐下,給自己倒碗水,慢慢地喝,“飲過思過谷的水,就不習慣外面的水啦。”

於瞻按住抖動的右膝,“徐公子真能勸說梁王退兵?”

難得他說了一句“徐公子”,徐礎放下碗,笑道:“天下沒有必成之事,只有必做之事,勸退梁王便是如此。”

“所以你也沒有太大把握。”

“再大的把握也不會是十拿十准,到最後,成就是成,不成就是不成。”

“肯定不成。”於瞻的腿又抖起來,“你甚至不是鄴城人,鄴城安危於你有何干係?”

“我住在思過谷。”

一提起這件事,於瞻就感到惱火,“嘿,你霸佔思過谷。唉,有什麼意義?連鄴城也快要落入他人之手。據說梁王與你有舊,我們家破人亡,你還是能住在谷里,無非是換一位庇護者。”

“於公子家裡還有什麼人?”

“就我一個,你想說我不配‘家破人亡’嗎?”於瞻怒道。

“於公子不惜一己而念一城,令我敬佩。”徐礎道。

“我生在鄴城、長在鄴城,當然不希望看到鄴城毀於兵火……天下大亂,難得有一個地方還能容下讀書人,鄴城一旦失守,書墨無存,范門之學也將就此斷絕。”

“還有我在。”

“你傳的是偽學,不如不傳。”

“哈哈,於公子還是不信我。那我問一句:如果能保存范門弟子與學問,你可願歸降梁王?”

於瞻橫眉立目,腿也不抖了,“范門教出的人都是忠臣義士,若是一見強敵便要歸降自保,乃是親手扼殺范門之學,人活着,學問卻已不存。不不,我寧願以死殉道,也不願苟活滅道!”

“佩服,於公子這番話,頗有范門氣象。”

“你問這個幹嘛?難道你想……”

“於公子既不當我是范門弟子,不必管我想做什麼。我再問一句:如果梁王能夠禮遇讀書人,一如鄴城所為,於公子可願歸降?”

“你為何總想勸我歸降?”

“不是勸,只是好奇,梁王為人我很清楚,他現在最缺兵將,絕不會浪費精力討好讀書人。所以咱們只是閑聊,假設問題,於公子不必當真,也不必為此說謊。”

“我當然不會說謊,如果……我是說如果的話,梁王真能禮遇讀書人……”於瞻想了一會,“我不知道自己會怎麼做,但是鄴城的讀書人差不多都會歸降,願意殉城者寥寥無幾。不不,我不會歸降,至少我認識的人當中,還有幾位不會。無它,鄴城乃是朝廷所在,梁王再怎麼樣也是反賊。”

“梁王不是降世軍,其先人乃是前梁皇帝,他是貨真假實的帝胄。”

“前梁無道,為天成所滅,算不得數。”

“然則天成無道,又被今梁所滅呢?於公子所謂的朝廷在哪裡?”

“朝廷……鄴城有恩於讀書人。”

“鄴城對於公子有何恩賞?”

於瞻上告不成,得了一個誹謗之罪,若不是徐礎相邀,現在還被軟禁在家中,半步不得出來。

於瞻半晌不語。

徐礎不肯放過,又問道:“梁王若親來禮聘,委以重任,於公子降還是不降?”

“嘿,我有什麼本事,值得梁王禮聘?換成你還差不多。”於瞻抬眼打量徐礎,“沒準你就是為這個出來的,你根本不是想勸梁王退兵,而是藉機避難,再給自己找個新靠山!”

徐礎也不反駁,笑道:“梁王若願意留我,於公子覺得我該接受嗎?”

“你肯定接受啊。”

“換成於公子呢?”

“幹嘛換成我?”於瞻突然長嘆一聲,“論才智,我自愧不如。我就是一名尋常的書生,城毀人亡,哪來的選擇?不像你,早就安排好退路,鄴城存亡,於你無損。換成我……我會接受。”

“我不會。”徐礎道。

“你不會?”於瞻十分懷疑。

“就因為知道我不會臨陣歸降敵軍,鄴城才會讓我擔任使者。我若歸降梁王,可保一時平安,但是名聲盡失,從此以後再得不到信任,便是梁王也不會信我。寄人籬下而不得信任,能保幾時平安?”

於瞻張口結舌,隨即怒道:“你故意戲耍我!不就是想說自己更聰明嗎?我又沒否認過,何必來這樣一出?”

徐礎站起身,笑道:“於公子剛才問我,勸說梁王能有幾分把握,我說不出來,只好將自己的勸說之術展示一下,讓於公子自己判斷。”

於瞻愣住了,“勸我與勸梁王可不一樣。”

“嗯,你們的在意之物有所不同,除此之外,倒也沒有多少區別。”

“梁王在意什麼?天下嗎?”

徐礎搖搖頭,“天下只是個借口,他另有在意之物。”

於瞻還要再問下去,帳外傳來聲音,“梁王將至,請吳王前去相會。”

士兵還是稱他為“吳王”。

“這就是梁王在意之物。”徐礎邁步出帳。

於瞻心中一片恍惚,似乎明白,又全不明白,但是對徐礎的敬佩還是油然而生,他不喜歡這種感覺,拚命壓制,暗暗數落徐礎的種種惡行,良久之後,他嘆了口氣,小聲道:“范先生……還真會欣賞他這樣的人。”

鄴城三名使者,梁王只見一人。

徐礎被帶到路邊,等候多時,目送一支軍隊經過,然後才有一隊身穿鮮明鐵甲的騎士趕來,帶頭之人在馬上拱手,“請吳王上馬,隨我去見梁王。”

徐礎上馬跟隨梁兵,心裡清楚得很,梁王故意讓他等候,以顯地位差異,馬維最想要的不是天下,而是受到所有人的敬仰。

走不多遠,路邊出現一大群騎兵,全都身着鐵甲,手持長槊,在陽光下奕奕閃爍,騎兵圍繞一頂高大的帳篷,顯然是梁王的臨時軍帳。

徐礎下馬,由另外一隊士兵引路,步行前往軍帳,身上雖無鏈銬繩鎖,卻有囚犯的感覺。

穿過騎兵群,徐礎看到奇怪的場景:軍帳前跪着數十人,個個衣衫破爛,身上帶着傷痕,雙手負後,被鎖鏈連成一串。

這些人才是真正的囚犯。

一名囚犯扭頭看到徐礎,辨認片刻,大聲道:“吳王救我!吳王救我!我沒有背叛梁王!”

其他囚犯也爭先恐後地哀求,聲稱自己無罪。

徐礎快步進帳,認出這些人多是降世軍,當初曾與梁王一同擊殺降世王及其親眷、部下,不知為何鬧到今天這一步。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