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再等等’?”徐礎真的等了一會,問道:“等什麼?”

“我不知道,可能是先生還沒想好如何回答,所以要等等。可能是先生覺得徐公子心太急,要等你平和之後再做解答,這倒是符合先生傳道解惑的一向習慣,他常說,問者往往心中波瀾起伏,名為提問,其實容不下半句非議,唯有等其心自靜,虛懷若谷時,才能聽得進去別人的話。也可能‘再等等’這三字就是答案,徐公子以天下為念,此前太過急於求成,反落入私慾之中。先生聽聞徐公子去掉王號,病中連呼三聲‘孺子可教’,想必是覺得徐公子終於‘慢’下來了。還有可能……”

徐礎拱手道:“有勞宋兄講解,剩下的‘可能’還是讓我自己琢磨吧。”

“哈哈,是我多嘴。”宋取竹看向小小的墳丘,嘆道:“先生就是這樣,你帶着疑惑前來問道,聽他說完之後,疑惑沒有減少,反而更多。有時候,很少的時候,我會想,先生是不是在故弄玄虛?”

徐礎笑了,“我遇到過不少故弄玄虛的人,其中不乏高手,如果范先生也是其中一員,那他的本事可謂出神入化,我一點破綻也沒瞧不出來。”

宋取竹大笑,“瞧,這就是先生的特別之處,即便是懷疑他故弄玄虛,也得承認他本事大。”

宋取竹盯着墳丘,突然抬起雙手拍了兩下,抬高聲音喝道:“起來!老傢伙!別裝死!”

徐礎吃了一驚,自見面以來,宋取竹一直表現得溫文爾雅,對師父表現得敬重有加,想不到竟會突然口出惡言。

墳丘里沒有回應。

宋取竹笑道:“徐公子莫怪,我就是試試,沒準先生真是裝死呢,別人做不出這種事情,他能。先生若能起身,大家一塊喝粥論道,咱們二人心中的疑惑都能解開,豈不美哉?”

徐礎笑了笑,“看來宋兄真是想念范先生。”

宋取竹臉上笑容消失,默立片刻,拱手道:“就此別過,後會有期,徐公子日後若去荊州,可到襄陽找我,讓我略盡地主之誼。這裡就算了,只有米粥和鹹菜,吃肉還得去山裡打獵,太麻煩。”

“若去襄陽,必當叨擾。宋兄這就要走?”

“先生不在,這裡不過是片無名荒谷。走吧,也該走了。”宋取竹拱手告辭。

“我想在谷中藉助一段時日,宋兄以為可否?”

“山谷是鄴城刺史送給先生的,不歸我有,只要鄴城沒人驅趕,徐公子想住多久都行。”

“多謝。”

宋取竹也不收拾包裹,回到幾間草房前,四處看看,揀起之前劈柴的斧頭,別在腰間,與他的一身文士裝扮形成鮮明反差。

“那邊屋中有半缸米,屋後有井,後山的溪水更香甜些,只是來回比較遠。還有什麼……哦,左邊第一間屋不要住人,可能會塌,得先修繕一下。就是這些。先生的死訊傳出去之後,應該會有許多人前來弔唁,徐公子既想留下,就代為接待一下吧。告辭。”

“我送宋兄一程。”

“不必。”宋取竹擺手,“我不走大道,鄴城的通緝令可能還沒撤掉。”

徐礎又是一愣,“管它大道、小道,我都要送一程。”

“隨你。”宋取竹向附近的山脊走去。

徐礎跟上,問道:“宋兄的疑惑是什麼?”

“嗯?”

“宋兄剛才說自己也是為解惑而來。”

“我說過?”

“說過,宋兄說范先生若能死而復生,咱們兩人的疑惑都能解開。”

“對,我是說過。”宋取竹卻不往下說了,來到山腳下,止步道:“送到這裡就夠了,山路難行,我一個走反而輕鬆些。”

“恕不遠送。”徐礎拱手。

宋取竹邁步上山,走到半程,轉身望來,見徐礎還在原處,大聲道:“我來問先生:為何人心不足,得到越多,怨氣反而越多?”

“范先生如何回答?”

“煮粥去!”

“什麼?”

“先生的回答是‘煮粥去’,就為這三個字,我煮了一年半的米粥,嘴裡淡得能養條魚。他一死,我終於解脫,不用再想他的回答,要用十壇酒漱口,整隻的豬牛羊暖胃。”

宋取竹哈哈大笑,拿起斧子亂揮一氣,大步上山,很快越過山脊,消失不見,唯有笑聲偶爾傳來。

“真是個……怪人。”徐礎喃喃道,轉身出谷,叫進來隨從,分配住處,與他們一同收拾房間。

老僕走進主人的房間,看了一會,茫然地說:“公子就住這樣的地方?”

“乾淨、整潔,很好啊。”

“可是……什麼都沒有,連張床都沒有。”

這間房原是范閉的住處,簡潔得像是一間尚未啟用的庫房,空空蕩蕩,地上鋪着一張破舊的葦席,下方墊起半尺高,屋內桌椅全無,只在角落裡有一隻小小的木櫃。

老僕走去,從櫃裡面找出薄被,抖了兩下,“跟件單衣差不多。”

“咱們得過一段苦日子。”徐礎笑道。

“我知道會苦,沒想到……會這麼苦。公子投奔鄴城,城裡就沒點……意思嗎?”

“嗯,我得要些米面,等到天暖,種些菜蔬,養些雞鴨。”

老僕張大了嘴。

外面傳來女子的說話聲,原來是馮菊娘在叫人搬運物品。

老僕笑道:“家裡是得有個女人主持。”

“谷中就她一名女子,不妥,明天你將她送到城裡。”

“兩個女人,她還帶着丫環呢。”

“都送走。”

“公子,人家老遠跟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何必攆人呢?”

“馮菊娘艷名在外,若在這裡惹出是非來,於大家的名聲都不好聽。”

老僕恍然,點頭道:“公子想得周全,的確不能留,馮氏天生一副惹禍的容貌,還在路上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幾個小子總來獻殷勤。嗯,得送走,我這去告訴她別搬東西了,都留在車上吧,明天方便。”

老僕出去,徐礎脫靴上席,跪坐在范閉從前的位置上,很快覺得不妥,換到對面的位置,心中平靜,似乎還能見到那個昏昏欲睡的老先生。

“咳嗯。”門口響起聲音。

馮菊娘來了,看一眼四周,“這也是住人的地方?”

“范先生一代名士,天下無出其右,生性淡泊,所居至簡。”

“我就不信他一個人住也能‘至簡’,臟活、苦活由別人承擔,他這裡才能一無所有。”

“嗯,你說得有道理。范先生常有弟子服侍,身邊倒是不缺人,不久前遣散眾弟子,只留一人。”

“他知道要死了,所以只留一人?”

徐礎點頭。

“公子得不治之症了?”

“沒有,你怎麼問起……”

“公子沒得病,年紀又不大,想必不會很快死掉。”

“希望如此。”徐礎微笑道。

“那你需要許多人服侍,好保證這間屋子不受外物影響。”

“嗯,我需要,但是……”

“那些男人有誰會女紅?有誰會管家?有誰能細心收拾每一個角落?”

“是這裡不適合你。”

馮菊娘笑了,“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兒,遭逢大亂,淪落軍中,輾轉諸人之手,從來不敢說‘拒絕’二字,卻擔上一個‘克夫’之名。人皆以為我賤婦,當我是不祥的掃把星。想不到徐公子心懷天下,竟也容不下我這樣的一名弱女子。”

只憑這番話,徐礎就不覺得她是“弱女子”,思忖片刻,道:“你為什麼非要留在我身邊呢?”

“我見的人也算多了,唯有徐公子這裡比較安全,我不必違心討好,也不會被隨意送給他人。”

“我曾經將你賞給魯寬。”

“戰時的不得已之舉,我能理解。”

徐礎搖頭,“而且我這裡並不安全。我去掉王號十分突然,諸人茫亂,一時不知所措,我才能到來此地。可是很快大家就會明白過來,如晉王,當時就已醒悟,如賀榮部,也能看出我的用處。以後找上門的麻煩會越來越多……”

“我一直在納悶,徐公子已經不做吳王了,還有什麼用處?”

“名。”

“嗯?”

“我去掉吳王之號,仍有吳王之名,你們願意跟來,便是為這個名,晉王、賀榮部也在意此名,要用它開疆擴土。至少要等一兩年以後,等大家忘記吳王之名,我才能重新變成‘無用之人’,但是我得熬到那個時候。”

馮菊娘微微皺眉,她自認也是聰明之人,卻沒太明白話中之意,“反正我不走,大老遠跟來,我不是為了進鄴城,那樣的話,還不如留在東都,自薦於梁王。徐公子也不要強迫,我住在另一頭,不與你來往就是。你若是遇害,我也自有去處,不必你來操心。至於外面那些人,我沒法阻止他們心中的想法,但是……若真有不怕死的人來招惹我,我嫁給他就是,一次只嫁一個,不讓你臉上難看。”

徐礎笑着搖頭,最後道:“好吧,你先留下,什麼時候想走……”

“那必然是你死了。”

“哈哈,請便。”

馮菊娘轉身出屋,繼續大聲指揮眾人搬運物品。

老僕進來,“公子可不夠決絕。”

“我就因為自己不夠決絕,才要去掉王號,提前遠離大禍。”

“公子高興就好,不知道這幾間破屋子能堅持多久?對了,田壯士回來了。”

“人呢?”

“露一面就走了,讓我轉告公子,他要去鄴城拜見郡主,明天回來。也不說是哪個郡主。”

,小說,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