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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確實不識字。

這時代的大部分木匠都不識字,連林林當時只是路過,跟他聊得興起,有點不好意思地把自己寫的冊子推給了他。

那人就瞪着看了半天,倒是從頭翻到了尾,看完才說看不懂。

連林林本來就挺沒自信的,一聽他這話,馬上就以為是自己沒編明白,完全沒意識到是因為他不識字。

現在回想起來,那位從頭看到尾,應該只是在看圖,只看圖畫不看字,當然看不懂了。

“啊……我太傻了!”連林林捂着臉低聲叫,糾結地問許問,“人家會不會以為我在炫耀我識字啊?”

“不會的。”許問拍拍她,“跟你投緣,能讓你把東西拿給他看的人,不會那幺小氣。”

“對,是我錯了。”連林林的臉還埋在手裡,安靜了一會兒,又說,“那這樣說的話,我寫的這些東西不都沒用?我本來是想把它們留給大傢伙兒們看的,讓他們隨意看,隨意學。但會學願意學的,大部分都不認字……”

她沮喪極了,發現自己這幾年來都走錯了方向,“我也不可能一個個教他們識字啊,那這東西不就沒用了?”

許問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直到解放前,華夏的文盲率還高達九十以上,解放後大力推行義務教育,推行簡化字,用了幾十年時間,才幾乎讓人人都能識字讀書。

大周離那時代還遠得很,現在也不可能推行他所在世界的制度,識字率短時間內不可能提升。

尤其工匠的社會地位近年來雖然有所推進,但不識字,幾乎是他們的代名詞了,這個現象短時間內同樣不可能改變,連林林在這些冊子上花費的心血,終究只是錯付了。

連林林重重嘆了口氣,把手裡的冊子一扔,走到床邊,撲通一聲倒下,扯過被子把自己整個人都蓋在了裡面。

許問看了她一眼,重新翻看那些冊子。

他在現代土生土長,雖然接觸了大量這時代的人,也有不少工匠,但人皆識字這件事,對他來說幾乎是常識,很難改變。

所以,他在看見這些東西的那一刻,都沒有意識到其中問題。

如果連林林想要的只是記載,這些東西當然沒問題,它比許問在現代看到的宗正卷、以及文傳會裡的大部分記載都更清晰、更具體。

但如果想要在這時代進行推廣與普及,讓更多工匠掌握更多的技能……單靠這個確實不夠。

連林林所做的這個,相當於是一本本教材,想用教材進行推廣,打破門戶之見的藩蘺,這想法非常先進。

但超前半步是領先,超前一步是過激。

這世界上的很多東西都是配套發展的,只有一個點先進,對於全局來說只能說無用。

連林林遇到的這個問題,許問也無法解決。

他把冊子放回到桌子上,回頭看了一眼,連林林把頭埋在被子里,一動也不動。

幾年的心血被發現沒有用處,這次的打擊,她確實受得大了。

許問有點心疼,想找個法子安慰她,但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話。

他站起來,突然看見書桌前面擺着一樣東西,他心中一動,把它拿過來看。

那是一個盒子,裡面放着幾張紙。

這可不是普通的紙,而是最好的竹紙,好像還是自製的。

紙張之間,夾着幾朵桃花,經過處理,桃花已經變成了乾花,但仍然保留着原先鮮艷粉嫩的顏色。

許問幾乎在看見它的同時就意識到了,這是他當初在那片山澗採下的最後一枝桃花,放在竹筒里,送給了連林林。

交給連林林的時候花瓣已經全落了,連林林笑着說要用這桃花給許問洗個澡。

後來他事務繁忙,並沒有給連林林這樣的機會。

花瓣保留不了那麼久,連林林也捨不得讓它們就這麼消失,終於選出幾片最好的,把它們做成了乾花,夾在紙中。

許問回頭,看了床上的連林林一眼,突然起身,走了出去。

連林林悶在被子里,豎起耳朵聽外面的聲音,聽見了許問的腳步聲,以為他會往這邊來,結果聲音越來越小,他竟然出門了!

她猛地坐起,沒好氣地看着門外,嘟着嘴想,你怎麼回事嘛,為什麼不來哄我?明明我等了老半天,一哄就能哄好的!

她想罵許問,但想了半天還是捨不得,只能悻悻地把話咽了進去。

她坐在床上等了一會兒,許問還是不見人影,她納悶地走到屋外,發現四處都不見人影——

這是怎麼回事?許問就這麼扔下在傷心的她不理了?

這人怎麼,怎麼這樣!

連林林生氣地走到桌邊。

許問走得彷彿很匆忙,桌上的書冊散亂着,沒有收拾。

連林林開始一本本往回收拾,收拾着收拾着,她的氣自己就消了,心想:也許是他突然接到了什麼通知,有什麼急事要辦吧。

他向來都是這樣的,做什麼事情都很認真,忙起來連吃飯都會忘了。

今天說不定也會忘,一會兒給他做點什麼呢?

她想得出神,一抬頭,看見桌子上的木盒不見了。

咦?上哪裡去了?

是小許拿走了?

他拿去做什麼了?

連林林有點疑惑,又有點期待,心臟開始跳得有點快。

…………

許問一個時辰後才回來。

他一個人回來的,一進屋,就把一個盒子遞給連林林。

“送你。”他說。

連林林正在和面準備包餃子,看見盒子,頓時想起不久前的猜測,擦乾淨手,接了過來。

許問很自然地洗乾淨手,接手和面工作。

連林林看他一眼,打開盒子,裡面是一塊深青色的緞子,裹着一樣東西。

掀開緞子,連林林突然輕輕吸了口氣,拿起了那樣東西,舉到了面前。

“這是什麼?琥珀嗎?你怎麼把桃花放進琥珀的?”她的眼睛閃閃發亮,在關注這件東西之前,首先留意的是它的做法。

那是一枝釵子,釵身是銅製的,彎彎曲曲,彷彿桃枝,十分逼真。桃枝上面有幾朵桃花,鮮艷粉嫩,好像初綻一樣。

整枝釵子,就像新從樹上折下的桃枝,帶着露水,帶着春天的氣息,鮮活得驚人。

最關鍵的是,連林林看得出,枝上桃花是真的,正是她夾在紙間,放在木盒裡的那些。許問對它們進行了處理,把它們包裹進了某種透明如水一樣的特質里,然後鑲嵌在了銅枝上。

仿真的樹枝,真的桃花,真就把一抹春意,捧到了她的面前!

“確實跟琥珀的原理一樣。”許問一邊和面,一邊說道。

之前他跟朱甘棠他們一起去吳安城,沿路到了很多地方。

路過一處山林的時候,他看見樹上溢出了很多透明的樹脂,心裡一動,把它們收集了起來。

收集的時候他沒想好要做什麼,看見這些桃花,突然明白了,它就是為這時候準備的。

琥珀其實就是樹脂的化石,裡面包裹了完整昆蟲或者其他生物的尤其珍貴,是研究古生物的重要渠道。

許問直接用樹脂融化包裹桃花的乾花,在硬度上當然不如已經形成化石的琥珀,但澄澈生動猶有過之,比真正的琥珀更美。

“我本來想用金玉做釵身的,但想了一想,回頭我們要一起出門,用太貴的材料不安全。反正,你也不會在乎這個。”許問說。

“嗯!這個就好,這樣最好!”連林林愛不釋手地捧着這枝釵子,笑眯了眼睛。

“另外我認真想了一想,有些事情也許現在做不到,但現在可以開始做。逢春城是個開始,我們慢慢來,總能做到更多。”許問認真地說。

連林林抬起頭,看着他。

突然,她握着釵子,蹦了起來,撲進許問的懷裡,在他的嘴唇上重重親了一口。

“我真是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你!”她說。

“小心!這一身的麵粉!”許問無奈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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