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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安嘴上那樣說,其實彷彿根本沒打算徵求許問的意見。

他問完問題,不等許問回答,就從他手上拿過鐘意刀,又取了一塊新木,對他說:“看好了。”

然後,他一邊講解,一邊用這塊新木頭對着許問進行示範,做了一套非常新奇的榫卯結構,做完就問:“學會了嗎?”

榫卯是木建木構的基礎,千變萬化,很多木匠都有自己的絕活。

他新做的這個構思非常奇特,是許問以前完全沒有想過的方向,隱約還有一絲熟悉感。

許問把剛才的流程放在腦子裡回味了一下,點頭道:“嗯,學會了。”

“嗯。”郭安應了一聲,再次把刀遞給許問,“做個給我看。”

他剛才做這個榫卯的時候,也沒用別的工具,就只用了這把彎刀。看上去極其簡單的一把刀,在他手裡被玩出了千百種花樣,好像無論什麼都能做到一樣。

這對許問來說不是難事,剛才看了一遍,他已經徹底了解了那個榫卯的結構,更別提郭安還在他眼前演示了一遍,各種動作細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非常了解鐘意刀是怎麼施力發力的。

他點點頭,接過彎刀,沒一會兒,一個全新的榫卯出現在方才那個旁邊,一模一樣,幾乎看不出差別。

郭安注視着他,對許問說:“這叫十三結,是說它一共有十三個關節,由此還可以進行變化。你再變一個給我看看。”

才剛學會一個新榫卯,就讓許問開始衍生變化了。

這要是普通的師父教徒弟,是有點不可思議的,但許問仍然只是點了點頭,就拿起了一塊新的梧桐木,開始切削製作。

他幾乎沒有思考,拿起東西就做,片刻後,第三個榫卯出現在前兩個旁邊,有些相似,也有很多不同。

“十八個結……不錯。”郭安平靜地說,不再看這件作品,繼續道,“再來教你第二項。看好了。”

他做了一個新的玩意兒,是個鋪作,木建築結構之一。

跟之前那個一樣,巧妙而特別,有點像腦筋急轉彎,跟許問習慣的思路完全不同。

相比較鋪作本身,倒是這個思路更有意思。

做完他就把鐘意刀遞給許問,一言不發,這意思也很明顯,跟剛才一樣,是讓他複製一份。

許問點頭,去取來了新材料。

這次,他不需要郭安吩咐,就做了兩套。一套跟他演示的一模一樣,另一套是在此基礎上進行的演變,結構不同,但思路一致。

“再來。”郭安說。

鐘意刀與木頭切割敲擊的聲音在山洞裡不斷迴響,帶着體溫的刀柄在兩人之間來來回回,不斷傳遞。

洞壁附近的木材不斷被取用,全新的成品一件一件擺在桌上,越來越多。

木屑與碎木幾乎淹沒了整個山洞,其中兩人非常專註,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只剩下了他們手上在做的事情一樣。

火光搖曳,中間火把要熄了,郭安去外面取了兩根,插在洞壁上,毫無休息的意思。

他不眠不休,許問當然也只能奉陪。

洞口有一叢青草,長草被風吹得搖搖晃晃,上面的色澤從黑暗變成了月光,再次恢復黑暗,最後,淡淡的白色薄光映在葉片上,有些蒼白,但可想而知,再過不久,它就會變成溫暖的色調。

時光過隙,一夜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好像只在眨眼之間一樣。

他們進來的時候,有光村村民正在圍着篝火起舞休閑,中間變得一片安靜,而現在,紛紛的聲響再次響起,他們起床了。

郭安教完了今天晚上的第二十八項技藝。

一晚上二十八項,放在其他人身上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但對於這兩人來說,自然而然,就只是這樣進行下來了。

這時,聽見外面的聲音,郭安終於停下手,對許問道:“就這樣吧,今晚再繼續。”

木桌上已經擺滿了兩人這一晚製作的東西,從榫卯到木結構到木雕,各種都有,極其全面。

“你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許問突然問。

“言十四?”

“你知道這是真名還是化名,我從什麼地方來嗎?”

“關我什麼事?”

郭安一句反問把許問堵了回去。

接着,他慢悠悠地說,“我願意教,你能學,這就行了。你到底是誰,跟我有什麼關係?”

這話好像有些道理,又彷彿很沒道理。

“天亮了,該幹活了。”郭安說。

…………

這一天跟頭一天沒什麼區別。

郭安回去桐木林,去到他的老位置,慢吞吞削他的木片。

許問原以為他會先去看看他的樹,結果郭安好像完全沒有這個意思,一屁股坐在“工位”上,就沒有移動的意思了。

倒是許問見他這樣,自己走去到那棵樹前,仰頭凝望了很久。

昨天晚上郭安所教的東西,與木板上的設計圖,交替出現在他的腦海里,彷彿述說著這位工匠大師的一生。

他教的那些基本上都是單獨的技藝,囊括了木雕木構木建的各個方面,非常全面。

二十八項技藝,沒一項是許問以前學過的,而且類型雖然不同,但風格非常統一,許問判斷,這些全部都是郭安自創的技藝。

他慣用的風格也挺有意思,整體風格非常的劍走偏鋒,思路奇詭,跟普通人完全不一樣,很有點腦筋急轉彎的感覺。

這種風格讓許問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一樣,但印象不深,沒有仔細研究過,只是走馬觀花。

這種奇詭中包含着一種特異的美感,是人類思緒無邊漫溢的一個方向,是“技巧”的極致體現。

而到了畫在木板上的設計圖時,郭安的風格其實沒有變,但手法變了。

這幾幅設計圖,來自他在有光村的感悟,許問甚至覺得,也來自他腿傷之際,掙扎於生死之間的親身體悟。

這幾幅圖的畫面和場景其實還是有些奇詭的味道,是郭安慣有的風格,但其中蘊含的情感遠遠大過了技巧,甚至能感覺到,郭安有意在做減法,極大地減了其中技巧的部分,很有一些返樸歸真的感覺。

許問看着這棵樹,想着郭安的設計,越想越覺得奇妙。

初看上去它好像有點粗糙,感覺很多地方都可以改進,但仔細回味,每一處都恰到好處,都是最好的設計,完全想不出可以怎麼改。

只是設計圖就這樣,真的把它做成成品呢?

郭安會怎麼執行,怎麼表達?

只用那把鐘意刀嗎?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裡面還有一些細節許問還想不清楚,很想看看郭安會怎麼做。

等等看吧,郭安對這個也是投注了很多心血了,總會做的,到時候欣賞就行了。

許問滿懷期待地長吐一口氣,收拾好心情。

正好這時候左騰又來找他,兩人再次戴上面具,潛入谷中。

現在他們對降神谷有了更多的了解,能夠去更多的地方。

這也是他們想要的。

這個山谷為什麼能躲過官府的圍剿,他們“生產”的麻神片是做什麼用途的,走的是怎樣的一條供應鏈?

這裡的人員構成是什麼樣的,他們來自何方,被什麼勢力所控制?如果真是血曼教的話,它會不會在別的地方還有其他的分支?

許問他們既然已經進來了,就打算把各方面的事情都搞得更清楚一點。

這件事以左騰為主,許問只是輔助,兩人配合得非常默契。

許問漸漸發現,左騰的能力似乎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強、還要全面。

偽裝、調查、情報分析……他好像就沒什麼不行的。最離譜的是,他還有一手絕活——極其擅長學習和模仿方言。

有光村本地人說的話許問幾乎完全聽不懂,左騰一開始明明也是,但只用兩天,他就能聽懂了,能給許問翻譯,甚至還能說兩句簡單的。口音標準,跟他說話的那個人明顯沒聽出任何異樣。

術業有專攻,許問索性把這件事的主導權完全交給了左騰,他說怎麼做,他就照着做,配合得不行。

左騰這也算是第一次跟許問合作,一開始感覺有些小心,發現許問的配合之後,他漸漸放開了手。

許問他們收集到的情報以極快的速度增加着,兩天時間,基本上已經弄清楚這邊的情況了。

降神谷確實跟血曼教有關,算是血曼教的一個分支,也是他們的忘憂花養殖與製作基地。

他們在這裡種植忘憂花,並製作麻神片和麻神丸,把它銷往各處,以此收集錢財、控制人心,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裡之所以能夠在朝廷的圍剿下一直安然無恙,一方面是因為它地處偏遠,另一方面是因為它牽扯巨大,被很多人有意無意地護着。

之前晉中有伏遠都那條線,左騰把它交給了靠譜的朋友。

最近那朋友通過黑姑聯繫上了左騰,無奈地對他說自他開始調查起,伏遠都說再沒有出現過,也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泄露了消息。

這也說明了,伏遠都這些人的能量——至少是在這件事情上比他們想象中大得多,這件事牽扯得也比他們所想的更深更廣。

還好機緣巧合,他們發現了另一條路,直接找了這裡來。

“難怪朝廷這麼大力度,一直挖不絕根。沒準朝廷命人追查的人里,也有此事的關係人。”左騰說道。

許問想了一會兒,突然問道:“會不會有個帳本什麼的,上面寫了這些聯繫人的信息?”

左騰轉頭看他。

許問有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說:“這麼多關係,一方面應該不容易記,另一方面對血曼教來說,應該是個拿捏人的好由頭。他們會不會有個帳本,把這些東西記錄下來?”

許問的這個想法是來自一些古早的武俠,現在這會兒突然想到了,對左騰說出來的時候,感覺有點難為情。

左騰聽完,搖了搖頭說:“帳本應該不太可能,太容易暴露了,但應該有個人。他種花、製片、收錢。這些關係,這張網……也應該都存在他的腦子裡。”

許問腦海中靈光一閃,突然想起了一個人:“血曼教的那位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