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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嬤嬤的眼睛驟然朦朧了。

一時之間,她都來不及慢慢想,自家姑娘有多少年沒這麼跟她說過話了。

這麼親昵、依賴,跟小時候似的。

那時候顧雲錦還那麼小,說話軟糯跟撒嬌似的,叫身邊伺候的人疼得不得了。

沈嬤嬤雖是蘇氏身邊的,但對顧雲錦,亦是恨不能捧在手心裡。

可等蘇氏過世,徐氏進門之後,顧雲錦就再也不願意與她親近了。

沈嬤嬤不是不明白顧雲錦,可她就是個僕婦,正房太太沒了,老爺娶填房,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了,她起先對徐氏也有防備,但相處下來,沈嬤嬤認為,徐氏是個良善人,是很想做好繼母這個角色的。

只是顧雲錦不給機會。

沈嬤嬤琢磨着,許是顧雲錦太小了,等長大了就懂事了,她耐心等着,卻在等待中與顧雲錦越來越疏遠。

這會兒顧雲錦撲在她懷裡哭,這幅撒嬌樣子跟小時候一模一樣,又想起昨日吳氏回來與她們說的那幾句話,沈嬤嬤忍不住了,摟着顧雲錦,一面哭,一面道:“好姑娘,咱們不哭了,這麼好看的臉,一哭就花了,一會兒嬤嬤給你蒸米糰子吃……”

顧雲錦撲哧就笑了,眼睛裡的淚水還簌簌往下落。

她打小喜歡米糰子,小時候哭了,沈嬤嬤都是這麼勸她的。

一轉眼都這麼久了,這些年她不跟沈嬤嬤親,沈嬤嬤也不曉得該怎麼安慰她,一急起來,就還和從前一樣。

顧雲錦抹了抹淚水,道:“就吃米糰子,我可想了。”

沈嬤嬤又是喜又是疼,連連應聲,讓顧雲錦先進屋裡,她親自去打水來給姑娘凈面。

顧雲錦吸了吸鼻子,一面收眼淚,一面打量院子。

這宅子只一進,虧得家裡人少,也住得開。

進門是影壁,繞過來就是這個小院子,正對着的北屋是徐氏住的,東廂是吳氏與顧雲齊的屋子,西廂是顧雲錦的。

今日陽光好,院子里支了架子曬被褥,角落裡幾盆花骨朵,眼看着也快開了,顧雲錦看了兩眼,心中滿滿都是親切。

她看向站在正屋外的翠竹:“太太在屋裡吧?”

翠竹緩緩點了點頭。

她是徐氏的陪嫁,剛剛一直在觀察顧雲錦。

昨日吳氏回來說顧雲錦想透徹了,徐氏滿心歡喜,可翠竹有自己的擔憂。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顧雲錦不喜徐氏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若其根源是誤會什麼的,說開了也就過去了,可偏偏是兩人彼此的身份,繼母與繼女,這層關係是絕不可能改變的。

這根刺橫在這兒,翠竹不相信顧雲錦會突然就想轉過來了。

莫不是有求於太太,才會故意如此吧。

翠竹猜測着,試探着道:“姑娘,太太身子骨不大好,昨兒聽說姑娘落水,太太急得不行,連夜裡用飯都沒有胃口。”

顧雲錦嘆道:“是我不好,讓太太擔心了,不過我也沒什麼大礙,等下太太見我生龍活虎了,應當也能放心了。”

翠竹愣住了,隔了會兒,疑惑地看向念夏。

念夏只是笑着搖了搖頭。

翠竹打了帘子請了顧雲錦進去,自個兒拉了念夏到了一旁,低聲道:“姑娘當真轉性了?這話若是放在從前,定是冷言冷語的一句‘太太吃不下是太太的事,與我有什麼干係?’我眼睛一閉上都能想出那、那模樣來。”

畢竟是說主子閑話,涼薄二字,翠竹沒有出口。

念夏也感覺到姑娘變了,但她心思純粹些,比起之前那彎彎繞繞的,念夏更喜歡昨兒個直來直往的姑娘。

以前為了笑不露齒,顧雲錦連笑起來都不爽快,早上那個說要一拳頭打徐令婕的顧雲錦,簡直讓念夏挪不開眼睛。

“昨天姑娘醒來,畫梅……”念夏拽着翠竹嘀嘀咕咕,把顧雲錦醒來後的事情都說了一遍。

翠竹聽得目瞪口呆。

她是徐家出來的,知道畫梅那張揚性子,她還比畫梅長了幾歲,可彼時才八九歲的畫梅可從來沒給姐姐們留過顏面。

這幾年仗着楊氏器重,畫梅肯定越發霸道,顧雲錦能讓畫梅吃虧,這讓翠竹壓根沒想到。

“姑娘這是掃大太太的臉面啊。”翠竹咋舌。

念夏道:“二姑娘能推我們姑娘,做什麼與她們客氣,姑娘說了,想住就在徐家住,不想住她就回來,有太太和奶奶在,她才不怕徐家轟她。”

聞言,翠竹下意識地往裡頭看了一眼,暗暗想,姑娘還真的就跟從前不一樣了。

這樣也好,四房上下就這麼幾個人了,能一條心,比什麼都強。

顧雲錦進了屋,對她來說,徐氏的屋子格外陌生,她從前極少來。

因着是寡居,裡頭很素凈,陳設簡單,一塊綉了青竹的帘子隔斷了內室。

顧雲錦撩了帘子進去,就對上了徐氏的目光,她忙道:“太太。”

“快坐下,先凈了面。”徐氏有些緊張,顧雲錦主動與她問安的次數,她一隻手都能數過來。

徐氏心中喜悅,但她也聽見顧雲錦在外頭哭,一時拿捏不準該如何與她說話,好在吳氏很快也進來了,讓徐氏鬆了一口氣。

趁着沈嬤嬤給顧雲錦抹臉的工夫,徐氏打量顧雲錦,對方神色中沒有排斥和隱忍,這讓她又安心了些。

顧雲錦也在打量徐氏。

雖是填房,但徐氏其實與蘇氏是同齡的,她嫁到鎮北將軍府時,已經二十六七了。

這個年紀的新嫁娘,放眼全朝,也是鳳毛麟角。

顧雲錦曉得,這都是閔老太太坑出來的。

徐氏及笄前後,原本是該說親的,閔老太太借口徐硯要科考,她分不出心來好好替徐氏相看,要先顧着徐硯的事兒。

徐硯爭氣,中了秀才,閔老太太高興了,給徐氏挑了個門當戶對的商賈之家。

男方長輩去世,婚期未定,徐硯卻更晉一步,成了舉人,又叫楊氏榜下擇婿,就這麼一步,徐家的將來豁然開朗。

閔老太太看不上商賈女婿了,徐家眼看要飛黃騰達,怎麼能有這樣的姻親?

她想方設法退了親,徐氏的名聲卻被連累了,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的,拖住了。

也正因為這一樁舊事,顧雲錦看徐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徐硯春闈中榜那年,徐氏二十二歲,閔老太太說,既然已經這個年紀了,那也沒什麼好急的,就等看造化了。

最後這造化就落到了鎮北將軍府頭上。

雖是填房,但也是徐家高攀,況且徐氏的年紀擺在那兒了,但顧家琢磨着年紀大有年紀大的好,畢竟原配留下來一兒一女,若是填房還是個心性未定的嬌氣姑娘,怎麼能教養兒女?比顧雲齊大四五歲的繼母,那和兄妹也差不多了。

眼下,顧雲錦看着卧病在床、虛弱的徐氏,心裡頗為感慨。

閔老太太委實太黑心了,跟那老婆子一比,徐氏這個繼母算是極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