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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從北國平城傳來三皇子拓跋祁冊封太子,與咸福公主容謙兒大婚的消息。

同時送來的還有一封密函。

信報上說,拓跋祁能在短短兩年時間裡,從一個不受北帝喜愛的皇子,一步步穩紮穩打,順利奪得儲君之位,離不開金雁塵的出謀劃策和他手下江湖勢力的幫扶。

而從去年開始,南朝邊境各國便多有動作,引發朝堂不安,這才有了南北兩國和親舊事的重提。這也是金雁塵的手筆。

其時穆典可正和常素衣在葯園裡看花。

她把密信折好,重新封裝,遞還給安緹如,“就和公子爺說,我看過了。”

安緹如應下。

穆典可便轉頭與常素衣說笑了,“你剛才說,這種黃顏色的綠絨蒿是最常見的,還有哪些顏色?”

“紅色,紫色,白色,最稀罕的是藍色,花瓣像蟬翼一樣輕薄。”

常素衣娓娓道來,臉龐彷彿有光,“綠絨蒿生長在高寒地區,當地藏民稱它‘離天最近的花朵’,又叫‘高山牡丹’。黎大哥去看過,說花朵開在山巔的儼儼冰雪中,各色都有;有的植株低矮,覆爬在地面上,也有向天生長出一丈高的,明艷碩大,在高原強烈的陽光照耀下,就像絲綢一樣,極美!”

“植株高矮竟有如此大差異么?”穆典可奇道,“那它有多少種類?”

“所知不全。”常素衣答道,“我知道的,有十八種。”

安緹如走時,穆典可還圍着那株新開花的黃色綠絨蒿,好奇地問這問那。譬如這花是如何從高原移栽到中土的,有何講究?藥效是什麼,可否廣而種之……不像是為掩飾情緒說的敷衍話。

常千佛的確忙,但也不是忙到走一趟葯園的時間都沒有。

何況他還可以在回梧院的時候,把信帶給穆典可。

只不過事涉金雁塵,他很清楚:要穆典可完全做到心如止水,不起波瀾是不可能的。

他並不想逼着她強壓下自己的真實情緒,而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照顧他的感受。

——兩人之間,一直很謹慎提到金雁塵。

安緹如與他說了穆典可的反應,情理之外意料之中,他淡淡回了聲“知道了”,此事便揭過去。

金雁塵再如何,與穆典可沒有關係了。

而常家堡知道得再多,也左右不了天下局勢的走向。

僅僅讓自己保持一份明白與清醒罷了。

從葯園出來,已黃昏時分,山銜夕陽,裊裊幾家炊煙。

穆典可始慢慢回過味來。

也不是多麼震驚。

從金雁塵赴建康,發動那場至今讓劉姓皇室心有餘悸的宮宴刺殺;從他聯手拓跋祁,製造出那場死人無數的滁州暴動;從他選擇引爆欹雲岩下的炸藥,決堤長江,水淹四縣……她知道,他早晚要走上這條不歸路。

難過嗎?當然也難過的。

那個曾經立志要做一個忠臣俠士、孝子賢孫的少年,最終走上了一條與父祖輩們完全相反的道路。

她不認同他的選擇,卻也沒法怪他。

至於將來兩個人會走到哪一步,是否會刀劍相向,冰炭不容……都交給天意吧。

去往合生堂的路上,意外遇到了寧葦霜。

五月榴花紅欲燃。一身晴山色布衣裙的女子站在樹下,叫滿目花紅襯得愈發素淡。

將近九月的孕肚已十分突顯了,只是身形依然纖細,娉娉裊裊一段態。

穆典可又想起來如娘,那個到死都瞪着一雙眼不敢相信對方會殺自己的可憐女子——他是從何時起變得這麼狠心的呢?

枕邊人,骨肉親,落刀之時沒有半分猶豫。

他還沒有殺死穆滄平,已經變成了仇人的樣子!

靳小金腳踩夕陽,拎着一條用草繩穿起來大青魚走過來,先是和寧葦霜說“等久了吧?”錯目之時,看見了並排而來的姑嫂二人。

她沒見過穆典可,卻認得常素衣,當下笑着招呼“大小姐”。因是初見,向穆典可行了大禮,“敏爺手下,鐵護衛靳小金見過少夫人。”

寧葦霜跟着靳小金行禮,心中有些不安。

她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個麻煩,住進常家堡快五個月,只在自己的屋子裡做做針線活,裁剪衣裳,很少出靳小金那間院子。

也是前幾日,林大夫委婉同她說,腹中胎兒長得好,臨近產期,要多上下山走動走動,產子才會順。

恰今日靳小金休沐,要陪她一起走,中間又說要去跟打漁的老季要條魚,熬煮了給她補身子,這才走得遠了一些。

——她實是不願讓穆典可覺得自己不知輕重,凈日地給她增添麻煩。

“季叔今日又出湖打漁了嗎?”常素衣笑着問,又說,“這位姐姐好面生,從前不曾見過。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比小居彥要大好多呢。”

靳小金笑道,“林大夫斷了,是個男孩兒。”

又說,“恭喜少夫人了。”

居彥,一聽就是男孩名,怕是老太爺給取的。公子爺有了小公子,這對全常家堡的人來說,可都是件大喜事。

穆典可淡淡笑。

靳小金雖平日在家與父母說話直來直去慣了,畢竟跟毓敏做事久了,禮數還是周到的,就着常素衣的話繼續答,“這是我爹一位已故好友家的女兒,邊秋,去年臘月二十八進的堡,和我一同住在琅玕居,敏爺許的。”

又拉寧葦霜一起作禮,“多謝公子爺少夫人,還有大小姐慈心寬厚。”

毓敏司常家堡護衛之職,完全有權決定堡里進一人或去一人,這件事根本用不着報去常千佛那裡。

常素衣就更是不管事的了。

可見這靳小金雖看着大大咧咧,卻是個會來事兒的機靈人。

“住得慣就好。”穆典可笑道,“大夫可有說了何日生產?”

這回是寧葦霜答的話,“回夫人,約莫下月初七八。”

“比小居彥大整四個月呢。”常素衣笑道,“他叫什麼名字?”

“還不曾取名。”

“邊秋讓我取,我還沒想好呢。”靳小金插道,“主要沒想好這孩子姓什麼,邊秋說她的姓不好,老金和老靳——咳!我爹我娘,就爭起來了,都想讓孩子跟自己姓。吵了好多天了,還沒分出輸贏呢。”

穆典可就懂了。

最後結果,定然是老金贏了老靳。

“父姓…是不方便么?”她笑着說道,“其實姓什麼不重要,孩子能平安健康地長大,就是做父母的最大的心愿了。”

靳小金奇怪地看了穆典可一眼。

邊秋的孩子為什麼不隨父姓,她也疑惑過。但是連一向坦坦蕩蕩的老金都遮掩着不提,定是有不能提的傷心事。是以她不問。

可穆典可為什麼要問呢?她這麼一號絕頂聰明之人。

下一刻,穆典可的話打消了她的疑惑。

“唐突了。做了母親,就心思易感。”她撫着肚子,笑得溫和而慈柔,“過去事就過去了,往後,就把這裡當自個兒的家。”

“多謝夫人。”寧葦霜微垂目,恭順說道。

她聽懂了穆典可話里的意思——“父姓是不方便么?”就是“父姓不方便。”

常千佛安排她寄居在姓金的人家,是一番好意。說到底也是看在穆典可的面子上才會有的周到考慮。

但穆典可性格終究與常千佛不同。這一點上,她更像金雁塵——敏感,審慎,不容許任何一個細節出現一丁點的紕漏——這是所有經歷過殘酷生活打磨,死裡逃生活下來的人共有的特點。

她不會為了成全對一個孩子姓氏的堅持,而讓整個常家堡擔受不必要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