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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轅軒昭大驚失色的兩位客人,其中一個三十來歲,另一個四十齣頭,全都戴着軟腳襆頭,身穿圓領瀾衫,雖然不是官服,但一打眼就能讓人看出來是做官的。

年輕一點的那位官員長着滿臉的蒼蠅屎,他正是閩王府翊善史遠道。

另外一位五官端正,身材欣長,皮膚白暫,舉手投足之間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儒雅氣度,可能是久在官場歷練的緣故,眼神中透着不同尋常的犀利和敏銳,此人正是前任寧江知府宋鴻銘,天道宗首屈一指的大弟子,也是除朱季夫之外真正能扛起天道宗大旗的人物。

此前在寧江錢荒一案中,宋鴻銘被九侯堡共進社拉下水,不過幸運的是,轅軒昭及時將他策反過來,宋鴻銘在最關鍵的時候反戈一擊,最終將鎮淮侯一夥掀翻在地。

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宋鴻銘在寧江知府任上長期不做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最終導致錢荒亂局越演越烈,是以自然難辭其咎,朝廷本來準備讓宋鴻銘像朱季夫一樣,做個只拿俸祿不幹正事的奉祠官,後來經過轅軒昭三番五次強烈諫言,朝廷最終決定功過兩抵之後,再將其連貶三官,由原來的從五品中奉大夫降為正六品奉直大夫,打發到教育機構國子監出任國子司業一職。

國子司業是國子監除了國子祭酒之外的最高行政長官,國子監下轄太學、武學和宗學,三學生員足足有三四千人之多,這些人大部分是天道宗的虔誠信徒,事功宗信徒只佔其中的三分之一左右,兩派信徒之中都有一些比較極端的激進分子。

自從朱季夫倒台之後,宋鴻銘成了天道宗的領袖人物,他若振臂一揮,自然應者雲集,現如今再加上史遠道這個攪屎棍,如此一來,沒有不亂,只有更亂,這才是轅軒昭一見之下大驚失色的真正由頭。

此時宋鴻銘和史遠道一前一後走入茶坊之後,茶坊掌柜便應其要求,將他們領入最裡面的雅靜之所,並親自給他們沏茶倒水,布置瓜果甜點之類,一切忙完之後,便很知趣地退到廂門外面,叉手而立,擺出一副隨時聽從招呼的樣子。

室內茶香四溢,沁人心脾。宋史二人相對而坐,舉杯品茗,史遠道呷了一口熱茶,不緊不慢道:“宋師哥,小弟已經打探清楚了,北朝使團已然到了艮山門外的望京驛館,明日辰時正式舉行入城儀式。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一旦北朝使臣進入都亭驛,再想接近他們可就困難重重了。”

宋鴻銘用三個手指頭捏着一枚高腳白釉瓷杯,凝視着裡面芽色的清茶,漫不經心地問道:“遠道,你給我說實話,利用北朝使團阻止朝廷窮兵黷武之事,真是恩師的尊諭嗎?”

朱季夫自從下台之後,隱身於自家精舍之中,離群索居,閉門謝客,虔心治學修道,天道宗的大小庶務交由首席大弟子宋鴻銘全權處置,偶爾有什麼不得不辦之事,也只是差使關門弟子史遠道一人代勞,是以宋鴻銘已經差不多一年沒有見到朱季夫了。

史遠道面色一緊忙道:“恩師的尊諭,遠道豈敢偷梁換柱?退一步講,就算沒有恩師的尊諭,朝廷日夜厲兵秣馬,意欲重啟戰端,一旦招惹虜人鐵蹄再度揮師南下,不僅生靈塗炭,很可能亡國滅種,如此天大禍事,你我身為天道宗人,素來以家國興亡為已任,豈能視而不見無動於衷乎?”

這一番慷慨陳詞說得宋鴻銘頻頻點頭,史遠道見自己的唾沫星子沒有白費,當下十分得意,端起面前微冒熱氣的茶盞一飲而盡。

事實上,這不是史遠道第一次私下裡與宋鴻銘商談此事,早在幾天前閩王落選館伴使之後,他就已經假傳朱季夫的口諭,密秘聯絡宋鴻銘,準備鬧事。

兩人商定的結果是,在北朝使團蒞臨之時,組織學子們鬧出一場聲勢浩大的反戰浪潮,以此暴露朝廷意欲北伐的野心,促使北朝使臣對朝廷主戰大臣施壓。史遠道定下這個計謀,利用北朝使團阻止朝廷窮兵黷武,只是個掩人耳目的幌子,實際上卻是藉機往魯王頭上扣屎盆子,為閩王入主東宮創造機會。

宋鴻銘不清楚史遠道借雞下蛋的真實意圖,當時聽說恩師有令,而此事又與天道宗一貫主張的和睦共處互不侵犯的宗旨息息相關,是以便滿口答應了,今日在蘭香茶坊專門邀請這些激進的國子監生過來吃茶,其實就是在為反戰遊行提前做準備,只不過直接出面聯絡激進監生們的人不是宋鴻銘,而是現任國子監丞的賈懷道。

賈懷道本是銘山縣的縣令,一個從八品的選人小官,只有通過三任六考差不多九年的磨勘,方能獲得京官身份,因為此前在錢荒一案中有不俗表現,轅軒昭對其讚賞有加,曾向朝廷建言特擢其為兩淮路監察御史,接替衛之胥之前的位置,可惜賈懷道連京官都不是,而監察御史的任職資格,最起碼是以京官身份做過兩任縣令,這樣一來,賈懷道便與監察御史無緣了。

有功之人得不到褒獎,這讓轅軒昭很是過意不去,一直催着先生給賈懷道在朝中謀個京官的職位,後來正好趕上國子監丞出缺,這才把他填補進去,不期然的是,正好與他的同窗兼鄉黨宋鴻銘兩人在一起搭班子。

史遠道對宋鴻銘一百個放心,對賈懷道則心存芥蒂,畢竟此前賈懷道與轅軒昭關係不一般,兩人曾在一個戰壕里滾過爛泥,是以他放下茶盞滿腹狐疑的問道:“宋師哥,明日全城聲討主戰派窮兵黷武之事,交給老賈這種人操辦,恐怕不太妥當吧?”

宋鴻銘聽了這話,隨即輕蔑的掃視了他一眼,半晌沒有言語。

史遠道吃了個暗癟,訕笑了一下道:“宋師哥不要誤會,我知道老賈和您既是同窗又是鄉黨,可是您知道,此前他和主戰派幹將轅軒昭打的火熱,如果明日突然再臨陣倒戈一擊,咱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宋鴻銘突然將手中的高腳白釉瓷杯重重的磕到桌子上,裡面的茶水立時飛濺老高,有幾滴甚至直接濺到史遠道臉上。

只見宋鴻銘翻着白眼,怒聲喝斥道:“老賈是什麼樣的人,我和他同窗十數載,還用你告訴我嗎?恩師常常告誡你,不要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你倒好,總是陽奉陰違,自作聰明!”

這幾句話說的相當重,幾乎等於指着史遠道的鼻子破口大罵了。宋鴻銘之所以大光其火,其實歸根結底是史遠道剛才的話不知深淺,恰好戳到了他的痛處。

此前錢荒一案,正是他對九侯堡共進社臨陣倒戈一擊,這才將鎮淮侯皇甫桑等人一舉扳倒,但同時也拔起蘿卜帶出泥,間接將恩師朱季夫以及天道宗從朝堂執政位置上拖下台,朱季夫因為這件事始終不肯再見他一面,對此他一直懷有愧疚之心,這個時候史遠道哪壺不開提哪壺,宋鴻銘自然毫不客氣地狠懟了他一頓。

史遠道被宋鴻銘當面劈頭蓋臉的臭罵了一頓,臉上頓時掛不住了,青一陣紫一陣的,渾身如針芒刺背一般不自在起來。

他恨得牙根直痒痒,但是卻無計可使,誰讓人家是天道宗的首席大弟子呢,再說了,接下來還要仰仗他的威望干一番大事,是以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了。

史遠道乾笑了兩聲,為了緩和一下尷尬的局面,忽然朝着外面高喝一聲道:“堂倌兒!還不進來續茶!”

一直躲在外面偷聽的茶坊掌柜,趕緊提溜着一個長嘴大茶壺走了進來。

片刻之後,宋鴻銘似乎意識到剛才的話說的太重了,於是緩和了一下語氣道:“遠道啊,不是師哥說你,做人要大度一些,俗話說,宰相肚裡能撐船嘛,總是小肚雞腸的,能做成什麼大事?”

說到宰相兩個字的時候,宋鴻銘故意咬字很重,言外之事顯然是在提醒史遠道,你可是前宰相的大公子,不要辱沒了令尊史老相國的家風。

史遠道被宋鴻銘數落的沒皮沒臉,可是又不敢發作,只得陪着笑連連稱是,等到宋鴻銘面色稍緩之後,他這才站起身一拱手說道:“宋師哥,恩師的尊諭就拜託您了,眼見天色將晚,小弟還得趕回去陪閩王殿下夜讀,恕不奉陪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再說下去也沒多大意思了,史遠道準備就此告辭,以免再受其奚落。

宋鴻銘明知對方心裡有氣,但他心裡也不舒坦,於是坐着一動沒動,只是嘴上冷冷地客套了一句道:“走好,不送!”

史遠道走了之後,宋鴻銘一個人呆坐了半晌,也往雅室外面走去,他一眼看見茶坊掌柜仍提溜着一把長嘴大茶壺,彎腰在門外站着,於是上前拍着他的肩膀笑着問道:“掌柜的,賈監丞今日有事沒有來,他吩咐人把貴店的茶錢付清了嗎?”

茶坊掌柜忙愣怔了一下,意識到這位老爺可能與賈監丞是同僚,於是趕緊陪着笑臉道:“承蒙賈老爺照顧小店生意,茶錢早就送來了,一共五十三兩五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宋鴻銘點了點頭,忽然壓低聲音問道:“我們進來的時候,好像看到一個熟人,當時他正站在櫃檯前和你說話,此人是誰,現在何處?”

茶坊掌柜聞聽此言,心裡咯噔一跳,手裡的長嘴銅壺差點掉落地上。

此前轅軒昭見到二人進來,趕緊閃身躲到櫃檯後面,之後又特意叮囑茶坊掌柜上前偷聽二人談話,是以茶坊掌柜十分清楚,巨子雖然與來人相識,但卻不想現身與他們相見,如今這位老爺突然問起,莫非被他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