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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月居是天安城中最有名的酒樓。酒樓大,四層飛檐富麗堂皇。牌匾大,黑漆金粉美輪美奐。可是門口迎人的店小二脾氣更大。

“幾位客官——本店半年後的包間都已經預訂滿了,恕不接待散客!”店小二衣着整齊,語音平和,眼神中卻對這三位往裡直闖的冒失鬼浮過一絲輕蔑。

“我們加倍付錢還不行嗎?”秦水墨心下忿忿,今日這是諸事不宜啊,吃個飯也這麼難嗎?

“哎呦,客官,在別的地兒,成!在我們這問月居啊,有錢還真不成。要不,您前邊走幾步右轉,溫月閣那裡新來了胡姬樂舞,有錢就是爺,最適合您幾位了!”店小二瞧着這幾人服飾平常,料想不過是哪裡來到天安城的土包子,皇城腳下什麼樣的人沒見過,趕緊打發走了了事。

“店小二,本姑娘可是記得你的話了,若是那‘溫月閣’不好,我可要找你算賬呢!”秦水墨轉身帶着阿言和小武便走。若不是剛才瞥見寧王府服色的人進了酒樓,秦水墨立刻便改了主意,好在“溫月閣”倒也不遠。

及至轉過街角,秦水墨不禁道一聲:“妙啊!”

但見一條大街,沿着永安河蜿蜒而去。此時夕陽已去,皎月方來,一灣河水也彷彿晃蕩着薔薇色的光。岸邊的綠柳叢中點起盞盞紅燈,氤氳着五光十色的夢。管樂聲聲,絲竹陣陣。河中有船大的可坐二十餘人,點起燈火,從兩重玻璃里映出橙黃的散光,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小船上只有油燈幾盞,布置着方桌几案,既可以方便人們在船上飲酒遊船,也可以渡人過岸,倒是方便敞亮。秦水墨着小武上前問了船家,小船上飲食俱備,亦可隨時靠岸採買,便包下一條小船,往那溪光留影的深處搖去。

兩岸十里煙花,醉紅深處。岸邊不時有衣着光鮮的客人在龜奴的接待下迎來送往。艘艘綵船如月影穿花,柳蔭深處的歌姬輕唱更是撩動了人心底的散漫。一彎小舟搖着粼粼碧光,倒是十分的愜意。阿言與小武雖也曾出門走動,就算到得這裡,也是遠遠一窺,哪曾見得這等旖旎風光。阿言興奮地四處張望,偶爾看到河邊花樓里出現的麗人,便興奮地指指點點:“夫人,您瞧,那半面妝,畫的真美!您再看,那金絲步搖,就是王府也沒這麼時興的款式呢!”

秦水墨微微一笑,心道:只怕這天安城一半的富庶繁華都藏在這脂粉正濃處了。轉頭看小武,卻見那少年低着頭,只看眼前的一張方桌。秦水墨笑道:“小武想是餓了,我們便在這船上吃飯吧!船家,有什麼好酒好菜儘管招呼來!”

秦水墨低頭又輕聲對阿言和小武道:“可有一樣,我帶你們來這裡玩,萬不能教旁人知道,總不能說我帶壞你們小孩子吧——”

阿言興奮地直點頭,小武仍是不抬頭低低地“哦”了一聲。

那船家不過三十歲許的漢子,帶着半舊的斗笠,長臂一舒便將小船輕輕巧巧地滑進了永安河去。

“客官要去何處?”船家聲音沙啞地問。

“我們就賞賞河景,船家你盡往那最熱鬧的地方去便罷了。”阿言忙答,答完看一眼秦水墨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

秦水墨微微一笑,低頭品酒。

“哼!此等腌臢地方,哪來的什麼風景!”船家輕哼一聲,手中長篙一抖,船身一晃,秦水墨手中酒杯濺出幾滴酒來,落在袖口之上。

阿言剛穩住了身子,忙拿出帕子來給秦水墨擦拭,一邊抱怨道:“船家!仔細些!怎地這般莽撞!”

“若嫌我莽撞,客官儘管換船便是!”那船家硬邦邦回了一句,手下撐的飛快。

阿言怒道:“你這船家好生無禮,我們付銀子坐船,哪個惹得你來?”

“銀子?!便是這永安河的水也洗不凈這世道上骯髒的銀子!”那船家說道,斗笠下的眼睛透出兇狠的光。

小武一閃身便護在了秦水墨和阿言身前。

秦水墨瞧那船家漢子一張黑臉黑中透紅,想是飲了些酒又心情不暢,便拉了拉小武的衣角。

小武便又坐下。

“大爺,您慢走啊!”岸邊的青樓上傳來一聲姑娘送客的聲音。

那船家漢子卻猛然身子一震,手中長篙掉落,扭了頭雕塑一般地定在那裡。

三人沖那船家眼神望去,只見岸上柳蔭中琉璃花燈下,一襲粉色身影一閃便進了樓去。

船兒失了操控,便順着水流慢慢前行。

“船家!”阿言叫道。

那漢子身子軟了下來,拾起船篙,卻不再言語,緩緩撐着船。

半晌,那漢子低聲道:“方才多有得罪,還請幾位客官見諒!”

“原來你有心事啊!”阿言問道。

那漢子卻搖搖頭道:“這永安河上又有幾人沒得心事?不怕各位笑話,剛才那是我娘子。”

三人驚訝。

阿言道:“那你——”又不知說什麼好。

“我沒本事!我們山南道遭了災,一家人逃難到京城,為給兩個娃子看病欠下了債,只能——”那漢子聲音模糊,再也說不下去。

“山南道遭蝗災,戶部已經撥了賑災銀子,怎地還要逃荒?”卻是小武沉聲問道。

那漢子搖搖頭道:“聽說因我們那裡臨近鏡湖,因近年常有水匪,官老爺們怕賑災銀子被水匪劫去,便沒得發了。”

“呯——”卻是小武將手中茶杯重重拍在桌上,恍然又覺失態,忙對秦水墨低頭施禮道:“小的因隨王——掌柜辦過此事,所以知道。王——掌柜可是將自己府上的銀子也一併送去賑災了!哪知道——唉!”

“掌柜平素是個花天酒地的,還有這份心。”秦水墨手中攥着酒杯把玩。

小武忙答:“掌柜是着小武私下辦的,由當地延生觀將銀子換了米施粥。”

那船家漢子聽到“延生觀”忙說道:“也聽得延生觀在山南道施粥,只是那延生觀在北辰縣附近,救不得我們鏡湖三郡。”

想到自己的王爺夫君連賑災也要私下籌謀,秦水墨心中一動,緩緩說道:“地方上貪贓枉法,總是有的,只是你二人何以落得如此境地?”

船家漢子嘆一聲道:“路上便餓死了老父親,我和娘子千辛萬苦來到京城,誰知兩個娃子卻得了鼓脹症,只得借了銀子,卻終是沒救回來。也罷,也算他們的福分,這世道死了比活着好!”

聽得這裡,船上四人都不再言語,一時風如磨盤,壓得人胸悶。周遭絲竹聲喧鬧聲漸漸遠去。

良久,耳畔傳來一陣短促而明快的音樂。

那音樂節奏分明,明麗悅耳令沉悶的氣氛稍微一緩。

四人循聲而去,只見從上游水道之上遠遠行來一艘畫舫,音樂聲便從那裡而至。

此樂似有數名彈奏者,遠遠聽去,有箜篌、排簫和鈴聲。不同於中原之樂,共有七聲,給人熱烈昂揚之感,鏗鏘鏜鏜之聲,雖從遠處傳來,卻像響在人的耳畔。

畫舫越行越近,畫舫之上有一女子身着長外衣,外披坎肩,着筒裙,上身短至胸部,下身寬大,長及腿腹。衣物質地彷彿綢子,但卻色彩鮮艷。隨着高速旋轉的舞姿,可見裙子裡面穿長褲,褲子用綵綢縫製,褲角綉着花朵。

舞蹈跳至最疾處,腰鼓之聲驟然而起,將整個樂曲帶入**。一白衫男子金冠束髮,腰間懸着腰鼓,與那女子舞至一處。男子身材高挑欣長,寬肩窄腰,舞姿充滿力量卻又靈動開闊;那女子猶如花間蝴蝶翩翩而舞,滿頭髮辮甩出優美的弧線。

從來只見過女子舞蹈,但這眼前的男女舞姿渾然天成,不見一絲扭捏之氣,令人不禁暗自讚歎。

那兩邊岸上早有人已喝起好來。

那畫舫上舞蹈的男女卻毫不避諱,隨着男子手中鼓點愈急,兩人腳步穿梭快若織梭。

那男子隨着鼓點卻又朗聲唱了起來,發音雖生硬了些,但曲調清闊,聲音沉穩,竟也讓人不由得仔細品味。

只聽他依着朗聲唱道:“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柳。東風歡情春如舊,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長在,錦書好托!”

詞雖是中原樣式,但被他用異域曲調唱出,少了哀傷婉轉卻多了歡快跳脫,令聽者愉悅。

唱至終句,鼓聲歇,笛聲停。白衣男子不動如山,金冠之下眉目如畫。綵衣女子熱情似火,碧波之上艷麗無雙。

周遭眾人更是連喝彩都忘記了,直直望着這一雙男女回不過神。

“給世子請安!”小武卻唰地一下拜倒下去!

那白衣男子從畫舫上低頭看了眼小武,朗聲笑道:“你這小子,被寧王帶的越發拘謹了,不好,不好的!”說罷向小武身側的秦水墨和阿言掃了一眼。

秦水墨只見那琥珀般的眸子里寶光一閃,下一刻那男子便出現在了自己眼前。還未及反應,一雙手便被緊緊抓住。

“丫頭!真的是你!”那白衣男子眼中光華閃爍,溢滿了不可思議,下一刻他便仰天大笑道:“我唱了幾個月的《釵頭鳳》終於唱回我的丫頭了!哈哈——”

秦水墨身子後仰,無奈一雙手被牢牢抓住,眾目睽睽下被這男子抓住實覺不妥,只得扭頭看小武。小武卻眼中表情捉摸不定,完全沒有解救自己的意思。阿言欲要衝上來,又摸不清頭腦。

秦水墨皺眉,緩緩道:“公子唱的是《釵頭鳳》?怎麼和我知道的不太一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