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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五,冬至,雪。

秦水墨掃一眼身旁的半卷《浮生**圖》,慢慢放下了筆。

案上紅燭已殘,白光映上了雕花窗,又是一夜未眠。

來到這無名山莊已經滿十日了,秦水墨望向案頭尚未畫出十分之一的《浮生**圖》嘆了口氣。

火盆中的炭火尚有餘溫,秦水墨卻覺得憋悶,便起身掀開了窗。

漫天飛雪下的正歡,凌冽的風卷着片片雪花撲窗而入。

吸一口清冽的空氣,秦水墨疲憊頓消,伸出手去,接兩片晶瑩的雪花。

天嶼山中也下雪了嗎?不知道諸位師兄弟又在做什麼?

那日在威遠鏢局,二師兄玄懷傳來師門密令。此次繪製這《浮生**圖》危險重重,着玄懷和丹青護水墨安全,若有變故,當機立斷。

秦水墨心下思量師門中只有自己所學乃是山水畫,這《浮生**圖》乃是天下山水總綱,其他人來也無益,便打發丹青和玄懷在後策應,有備無患。

誰知接自己來作畫的人倒是機警異常,快馬輕車,駕車之人矯健無雙,沿途又分別換了幾輛車,換馬不換人一路行來竟甩掉了玄懷和丹青。

秦水墨憑着自身感應,只能大致推斷乃是離京城不遠的京兆之地。

看來此間主人大有來歷,行事周密,想來萬事只能靠自己了。

一縷清香飄來,令人精神一振。

秦水墨向暖閣外望去,白雪之下透出幾點玫紅。

秦水墨披上青肷披風,出得門來,門外站個眉清目秀的小廝行禮道:“姑娘好!”

秦水墨微一點頭,走到剛才那幾點玫紅處細看,卻是如碧玉般的綠葉上數十朵碗口大的花朵。

“這是茶花‘貞桐山茗’?”

那小廝回道:“回姑娘,正是。”

“京畿之地天氣寒冷,茶花偶有綻放,花期也在正月後,何能此時便開?”

那小廝恭敬回道:“這是我家主人專程從拜月國的點蒼山移栽而來,昨夜才種下。”

秦水墨問道:“你家主人?”

那小廝輕聲道:“主人說姑娘勞心勞力,清晨推門能看見這雪中紅花,定會歡暢幾分。”

秦水墨輕撫身上青肷披風的柔軟絨毛,心中對這山莊主人卻小心萬分。

秦水墨自打來到此地,對山莊留心觀察。此地雖離京城不遠,卻在群山環抱之中,人跡罕至。

這山莊以自己的所居的三層木質小樓為中心,皆是樹木縈繞,曲徑通幽。樹木花草所植方位表面看起來雜亂無章,實則暗含兵法之道,乃是一座極厲害的殺陣。遠遠還可見到偶爾露出一角飛檐的其他建築。但房屋之間所隔甚遠。再外圍則是四座木質高塔,晴天時塔上偶見寒光閃耀,想來是重弓弩手隱於塔上。

秦水墨但有要求,一應下人則呼之即來,不呼則蹤跡全無。

表面看起來,秦水墨極度自由,似乎在園子里隨便行走也無人阻攔。秦水墨供應的吃穿用度也精細異常。山莊主人更是貼心,這幾日送來青肷披風,青銅鎏金熏籠,此刻這面前的朵朵茶花更是令人心醉。

但這表象之下隱藏的重重戒備,卻讓整個園子成為了一座巨大的牢籠。

秦水墨心中暗暗慶幸,幸好玄懷和丹青沒有追上來,否則到了此處必然兇險。

一陣風過,樹枝間落下積雪,如白霧籠罩。

新栽的茶花在風雪中落下幾瓣,秦水低頭去撿。

一把青骨油紙傘撐開在秦水墨的頭頂。

秦水墨抬頭,石青色襴袍的圓領上一雙俊眼正瞅着自己,那眼中光華流轉。

秦水墨叫道:“怎麼又是你!”

來人微微一笑道:“可不就是我么,見過端寧郡主!”

秦水墨心中震驚不已,這無名山莊之主,威遠鏢局押運《浮生**圖》的幕後之人,竟然就是寧王尹南殤!想到自己在涵江水道內假冒哥勿大祭司的聖女出場時一直帶着人皮面具,秦水墨心下稍安。

尹南殤卻一步上前,伸手掠過秦水墨的耳畔。

溫熱而稍顯粗糙的手指划過秦水墨的臉頰,似有若無的觸碰卻讓人心彷彿飲了一口最烈的劍南燒酒。秦水墨急忙向旁邊邁出一步,瞪着尹南殤道:“寧王殿下,請自重!”

尹南殤微微一笑,湊上一步,溫熱的呼吸幾乎貼到了秦水墨的額頭,輕輕說道:“在嶺南畫館丹青聖手面前,我豈敢不自重?不過有雪花落在你的髮鬢上,我幫你拂去了,你想哪去了?”

蕭蕭落雪在油紙傘頂上打出輕輕的聲響,靜的可以聽到兩人的心跳聲。

秦水墨恨恨地抬頭,尹南殤卻不看她。

尹南殤低頭望着秦水墨手中捧着的茶花花瓣,皺皺眉道:“你就為了撿這個,在大雪地里站着?”

秦水墨看尹南殤問罷又抬頭,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說:“莫不是因為我這千里迢迢送來的‘貞桐山茗’感動了郡主?”

秦水墨咬牙,還了那嬉皮笑臉的尹南殤一個白眼,道:“我只是嫌你這莊園廚子不好,想做幾個茶花餅吃!”說罷,秦水墨自尹南殤手中搶過油紙傘,揚長而去。

尹南殤淋着漫天雪花,想起方才秦水墨耳後飛起的紅雲,搖頭笑道:“還是這般小孩子樣!”

秦水墨快步走回自己的三層小樓,將房門關上,靠在房門上暗自生氣。

秦水墨埋怨自己太不爭氣,離幽心法都白練了,見到這個嬉皮笑臉的尹南殤竟然亂了方寸。轉而秦水墨又想到尹南殤對涵江上帶面具的自己也是這般輕薄無禮,莫不是他對每個姑娘都是這般?秦水墨又想到那日尹南殤與溫月閣的海棠在畫舫之上,心中不知為何有了几絲悵然。

望着那半卷《浮生**圖》,秦水墨卻無論怎樣都畫不下去了,想再出門去轉轉,又怕碰到尹南殤。秦水墨只得上了床休息,雖是一夜未眠,卻輾轉反側,近午時方才朦朧睡去。

掌燈時分,輕輕地叩門聲將秦水墨吵醒,看看天色是那丫鬟往日送晚膳來的時辰。

秦水墨揉了一把惺忪的雙眼,無奈下床,又沿着樓梯下了一層去開門。

開了門後,秦水墨一邊打哈欠,一邊指着几案道:“就放那吧!”

尹南殤一手托着食盒,一手持着燈籠,望着黑乎乎的屋子,無奈道:“你倒是會給我省蠟燭燈油,只是你這不按時辰吃飯,若是病倒了,我到哪裡再去尋一個能補《浮生**圖》的人來?”

燈籠發出淺淺的光暈,將一身玄色披風的尹南殤長長的身影投照在雕花門楹上。

秦水墨望着尹南殤眉間淺淺一抹暗色,想來他身上所中的蝠蠱之毒已解。沉吟之間,尹南殤已把室內的銅燈點着,灼灼火苗照着白釉蓮瓣座燈,滿室便充滿了溫暖寧靜的光。

秦水墨便轉身伏在几上,一手撐着腮幫子望着尹南殤。

尹南殤道:“你便是這般不梳洗就開門待客嗎?”

秦水墨道:“我又不是那溫月閣的姑娘,為何要梳洗打扮了等你這寧王殿下。再說了您寧王殿下神採風流名滿京城,我便藉著這燈光好好觀賞一番也不吃虧啊!”

尹南殤聽秦水墨說到“溫月閣”,淡淡一笑,將披風解下,又走到案几旁,將手中的食盒打開,依次擺在案上。

秦水墨看時,卻是四個菜一個點心,分別是香苜蓿蔥油耳片、四色小菜拼盤、紅油魚片、農家醬蹄膀和金絲芙蓉卷,外帶兩盤餃子。

秦水墨心中一個激靈,這幾個菜都是自己最近說過愛吃的,這一路行來所飲所食,竟都在尹南殤掌控之下,他此舉定是警告自己莫要妄動。

尹南殤從食盒最下層取出一壺雲海葡萄酒,斟滿兩個玉杯。半透明的玉杯漾着殷紅的葡萄酒,泛出盈盈波光。

尹南殤舉起一杯酒,沖秦水墨笑一笑:“不知郡主可賞臉與我共度這冬至之夜?”

秦水墨莞爾一笑回道:“冬至?我倒忘了。今日豈不是要舉行祭天大典?寧王也不參加嗎?”

尹南殤笑道:“我這個扶不起的風流王爺,不去豈不更好。”

秦水墨似乎看到尹南殤眼中一抹淡淡的冷光一閃而過,心中琢磨:“人說寧王自出生起便不受皇帝待見,生性放浪更是常惹皇帝震怒,果不其然。”

秦水墨也舉杯道:“冬至祭天,也不過是演給世人的把戲。心中若有蒼生,何須求助天地?”

尹南殤若有所思,沖秦水墨說道:“哦,郡主高見!”

秦水墨卻放下杯子指了指二樓說道:“就如這《浮生**圖》,傳說乃是前朝畫聖姬明夜於瀛洲仙山所作,和天下氣象,守江山興衰,得之者可得天下。世人愚昧,若是一幅畫便可主宰天下,江山又豈能輪到你尹家?”

尹南殤眼中碎光留影,看不真切,喝一杯道:“說得好,此一杯我們便敬愚昧的世人!”

秦水墨道:“王爺心思縝密,算無遺策,那些世人斷不會是王爺的對手。”

尹南殤卻笑道:“郡主是在誇我嗎?還是在怪我將你囚禁在此?”

秦水墨笑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如今我自然也如同那些溫月閣的姑娘,生死俱在王爺之手!”

尹南殤卻靠過來,衣袖帶起的風將燭火撲的一滅。

秦水墨只覺得眼前一黑,荼蕪香便在瀰漫在四周,身遭都是尹南殤身上男子雄渾的氣息。

黑暗中秦水墨只聽得耳畔尹南殤的低語:“我若說我設下這所有都為了將你留在我身邊,你信也不信?”

男子熾熱的氣息吹動秦水墨右邊耳畔的碎發,淡淡酒香在空氣中瀰漫。

秦水墨慌忙向左摸去,欲借几案站起,卻聽得尹南殤幽幽笑道:“莫要再摸了,再摸我便忍不住要你今夜做了寧王妃。”

秦水墨方覺左手所觸並非桌面,似乎是尹南殤寬闊厚實的胸膛,隨着他說話之間,還可感受到流暢而緊繃的肌肉傳來溫熱的體溫。

秦水墨雙頰燥熱,正待反唇相譏,卻聽見房門輕響,有人走了出去。

門外傳來尹南殤的聲音:“《浮生**圖》臘八之前請郡主務必完成,那跟着郡主而來的兩位總還等得及回家過年。”

秦水墨心中一驚,額頭冒出冷汗,難道玄懷和丹青已落入尹南殤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