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猗蘭軒內,阿言默不作聲地將古琴、小黑瓶和一個纏枝蓮紋胭脂盒子收拾整齊。

秦水墨見她眼圈紅紅,初始倒不在意,想是又受了門口護衛的氣。一時卻又見她將前廳雙魚吉慶櫃打開,不知尋了件什麼物事,背了自己在那西邊黃梨木窗子地下仔細翻看,雙肩隱隱抖動。

秦水墨心知自己今日一去,不知幾時能會還,心中也着實放心不下阿言,便走了近前去。

阿言聽得身後腳步聲,忙一側身,將手中物件籠入袖中,又取出手帕在面上拭了一下,方才回身向秦水墨施禮。

秦水墨見她面上淚痕猶在,袖中之物卻露出雪白一角,上面墜着幾點鮮紅翠綠,便道:“是何物引你傷心?”

阿言咬咬嘴唇,將袖中物取出,攤在桌上。

秦水墨細看卻是雪白的蜀錦上綉着一支半開芍藥,倒是活靈活現,生動精緻。

秦水墨問道:“這是芍藥的綉工?”

阿言答道:“回夫人,是。”

秦水墨道:“你們幾個女子,倒是只有她做得成這份安靜。所謂綉工,經緯之間繡的本是女兒家的心事。憑着這份綉工將來也能嫁個好人家。”

阿言卻忍不住眼淚直落道:“難得夫人不怪罪她,可她竟是個命薄之人,沒那個福分了!”

秦水墨輕聲道:“可是得了重症暴斃?”

阿言紅了眼圈點頭道:“今早廚房的小環送粥來,我才聽說,自打十幾日前回了家便一病不起,沒幾日就走了。”

秦水墨心中一凜,想來張玉若不是單單大小姐脾氣,那詩書禮樂之下還有這般狠毒的算計,利用過的棋子便捨棄,當真半點情分不留。

秦水墨抬頭望出窗子,重重王府之上的天空幾隻雀兒划過。這一重重的房子里有多少權謀,算計和不可告人的秘密。這些黑色的秘密綿延數十里,從巍峨高聳的皇城到天安城一座座的高門宅邸,不知活生生要吞了多少人的性命才能罷休?

低下頭再看那蜀錦上綉着的芍藥,點點殷紅都是女兒家的心頭血。

秦水墨撫着那方蜀錦道:“一根蠶絲從收了蠶繭,到繅絲,煮繭,抽絲,生絲成絞,牽經,卷緯,投梭織綢,脫膠,染色,道道工序繁複,最後熬着時辰細細密密地待在這裡,方成一幅綉品。每一根絲想待在那裡,卻是由不得自己的。人亦如此。”

阿言道:“夫人的話,阿言又不明白了。絲是死物,怎能和人相比?”

秦水墨嘆口氣,替阿言理理鬢角的亂髮道:“我幼時跟在師父左右,也跟隨師叔學習女紅。師父師叔和師兄弟們是從不穿綢的。你可知一根絲便是一條性命,滿身綾羅便是千萬的性命。所以我自幼練習女紅也是用的棉線,故而綉工也拿不出手。”

阿言抬頭道:“夫人您是讀過書的,您講的話阿言不甚明白,依阿言看,蠶兒的命是在人手裡攥着的。”

秦水墨點頭道:“那人的命呢?”

阿言不自主地向東廂望了眼道:“在別人的手裡攥着。”

“那些攥着別人命的人的命呢?”

“那——大抵是在皇上手裡攥着!”

“那皇上的命呢?”

阿言忙跪下,一身冷汗道:“阿言不敢亂說。”

秦水墨淡淡一笑扶起阿言道:“反正也不在他自己手裡對吧?”

阿言不敢再答。

秦水墨雙眼透出冷光:“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誰又真的能一經一緯織出自己的命呢?”

阿言想到昨夜秦水墨吩咐將古琴、胭脂盒和小黑瓶一併收拾了,眼中透出不安道:“夫人,您今日和阿言說這麼多,我怎麼——怎麼覺得——您是要出遠門似的——”

秦水墨笑笑:“不過陪表姐回門而已,能到哪裡去呢?就算要走也要看阿言嫁個如意郎君才好放心走呀!”

阿言耳根子通紅,轉身仍去收拾。

秦水墨心中一嘆:終是要離開這裡了呢。

寧王側妃回門,雖無鼓樂敲打,卻也是前呼後擁。寅時便從太僕處取來的馬車,栽着秦無雙和秦水墨,前後又有四名侍衛騎馬拱衛,並丫鬟僕役各十名,還有挑夫挑着皇上御賜的珠寶玉石和綢緞布匹,以及寧王府五箱回禮。

一行人馬倒也浩浩蕩蕩沿廣濟街右行,折向城西歸德將軍府。

秦府門口早已站了一圈人等待,不斷有派出去的人回報。待回門車隊過了灑金橋,便有人飛跑進府內報與秦玉德。

秦玉德武將出身,今日換上官服身着毳冕,冕有七旒,衣裳綉有五章紋,佩金飾劍。此刻秦玉德盼女心切,也顧不得禮數,忙走至門前台階上熱切盼望。

少頃,車馬便已到門口。秦無雙與秦水墨便先後下了馬車,又有幾個麵皮白凈年幼的小廝抬了轎子過來,二人便又上轎。轎子穿過二重門過了影壁,方才落下,小廝們便退了出去。又有幾個婆子引着二人到了大廳。

秦府迎接的丫鬟婆子和一眾姨太太們分列兩側,秦玉德早已從門口折返回來坐上座。

眾人將二女迎入大廳內,秦玉德上座,秦無雙又行了叩拜之禮。

此次回門雖是秦無雙為首,但眾人不過幾日前才從府中送她入的寧府,此刻見她新為人婦,梳着樂游髻,一身紅艷,倒比姑娘時更加艷麗幾分。

不過,眾人眼光有意無意倒是紛紛往陪着來的秦水墨處瞅個一眼,但這一眼,卻叫眾人心中兀自一驚。

眾人眼裡瞅着“表小姐”一身品竹色綠沙百花裙,頭上梳着高高的雙環望仙髻,渾身上下卻再無繁雜裝飾。身形依舊是瘦削的,眉眼依舊是無甚特別的。絢爛多彩的一眾女眷中間,似乎可有可無的一個人影。但這份可有可無偏偏叫人揪心,偏偏令人不得不注意,奼紫嫣紅熱鬧中那一份從不改變的清冷和淡雅,叫人不得不從心底里想讀多兩眼。眾人不禁心中詫異,忙回了神,卻又不得不在秦無雙身後不停尋找那抹品竹色的綠紗。但那薄薄的一抹綠紗卻是安安靜靜地又避開了眾人的眼光。

三姨太望着秦無雙臉色不錯,心下稍安。但又憂心她初為人婦,可能應付得了,恨不得一把拉進房內,好好與女兒敘敘家常。無奈禮節繁瑣,只得望着秦無雙不斷打量。間或瞅一眼秦水墨,卻又倒抽一口冷氣。三姨太心中嘆道,這丫頭身上那份千萬人群中明明很低伏卻又孤高不塵的清冷太熟悉了,略一沉吟,心下頓悟,可不就是那與人私奔的小姑子身上那股子讓人忘不掉的勁?一時禮畢,三姨太也顧不得琢磨,忙藉著觀賞皇上御賜之禮,與秦無雙細細說話。

為迎小姐回府,不一時便在秦府西花廳內,擺下一桌家宴。只為能一敘親情,人便不多。秦玉德坐主位,幾位姨太作陪,秦無雙與秦水墨坐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