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媛的勸解之語讓王盈月心中的陰霾消散了許多，她吸吸鼻子，仰頭看了她一眼，抽泣道：“多謝。”
薛媛搖搖頭：“這無需謝的，大家生死線上走了一遭，算得上生死之交了。”
她的聲音總是這樣和緩，輕柔，就和今夜的微風一樣。
船邊岸上，樂旻背着劍匣，心中本自盤算接下來要如何，聽見了這句話，稍微愣了片刻。
生死之交。
船內的王盈月看着薛媛的樣子。
她忽然發現，眼前的這人好像是天生的笑臉，嘴角微微上揚，配着那明眸皓齒，令人忘憂。外罩的那件黑色斗篷之下，是一件最常見的士子長袍。年紀應該不大，許是比自己還小了一兩歲，但是身量高挑，縱然瘦些，也能撐起衣服。
哦，對了，眼前這人是個……小書生。
王盈月傻乎乎地盯着薛媛看了十多息的功夫，方驚覺過來，自己是在密閉的空間里，與一個外男對坐，聽他和風細雨地安慰着自己，任他拍着自己的肩膀。
看這姓元的小公子之前也不知道如此安慰過多少女子，此刻才能這般自然地安慰自己。
定然不是好人的！
王盈月的臉騰地紅到了耳朵，心底那點傲氣就要發作，想要把他趕走，但又覺得這樣不好。
他救了自己，勸慰自己。
長得還好看。
想到這兒，她索性只能將頭埋在了膝蓋里，瓮聲瓮氣地問：“那……我們是不是該回城了？”
薛媛點點頭，笑道：“嗯，等你覺得自己能走了，咱們就回城去。”
王盈月聽見這話，想要撐着身子站起來，結果卻只能虛脫地癱坐在地上，臉更紅了。
真沒出息。
薛媛自詡是個特別善解人意的人，不過對着王盈月如今的心思，她是真的……善解不來呀！
她只當她是被嚇得狠了，走不動路而已，便對着船外道：“樂大人。”
“我在。”岸上，樂旻急忙應聲。
“煩請你送王姑娘回城去吧。”薛媛道。
樂旻一怔，跳上船，在船艙外問道：“你不回去嗎？”
薛媛淺笑，神色舒朗，心情似乎好了很多：“此事既然抹了我的影子，便要徹底些，若讓官軍看見我，難免又是一番解釋。只王姑娘是個姑娘家，你送她回城的時候避着些人，不然對她不好。”
王盈月聽說，頭埋得更低了，柔腸百結的。
樂旻差點兒問出口：難道你就不是姑娘家？
不過他不是那種張揚着給別人添麻煩的性格，這句話當然也沒有問出口，況且他又知道薛媛的顧慮，便進了船艙，對着王盈月道：“盈姑娘，我送你回去吧。”
王盈月咬着唇點頭，只不說話，強撐着自己起身，好容易才踉蹌着站住。
樂旻略一尋思，告了聲罪，背起她出了船艙。
雖然樂旻的脊背很結實，也很溫暖，不過王盈月一片小心思都在薛媛身上，她又當樂旻是哥哥，心中純真，本想偷偷問樂旻一些關於薛媛的事情，豈料剛一上岸，不小心瞥見了夏瑋斷臂的屍體，什麼心思都忘了，不由嚇得尖叫一聲，真的暈了過去。
……
薛媛聽見了王盈月的尖叫，立刻向外看去，見樂旻將她送上馬車，又看見夏瑋的屍體還在那兒，心中明白，便不多擔心，而是坐回船艙中，環顧四周，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而這午夜的江上，着實冷些。
她將斗篷裹好了，自斗篷之下取出個皮水囊，喝了一口。
水還是微溫的，喝完了之後，卻覺得更冷了些。
薛媛嗆得咳了兩聲，將腿伸直了，靠在船艙的窗前，推窗而坐，看着天上那輪孤零零的明月，聽着江水湍急的聲音。
還真是……莫名的一股凄涼感。
更凄涼的是，船外岸上，還躺了個死人屍體。
恍惚間，薛媛覺得自己重回了前世北逃的時候。
兵禍匪亂，流民四處都是，多少次都是自己帶着詹雋兒躲藏在隱蔽處，而那些匪兵就在外面，奸淫擄掠，燒殺搶奪的，她們無力阻止，還要擔憂這些匪兵會發現她們。
如此看，今生這樣還算好，至少沒有性命之憂。
也不知道京中如今是什麼光景了。
那些親人、朋友，如今怎麼樣了？
薛紋、祁氏、裕如公主他們如今都在蠅營狗苟做什麼？詹筱苒這一趟江湖，也不知能查清多少東西。
而張琮馬上就會得到石橋鎮了消息，她能想到他雷霆暴怒的樣子，不覺抿嘴笑了，自窗以指尖攪着江水。
急流繞指形成小小的漩渦，而後如常東流，但薛媛知道，過了這漩渦的水流與之前不同了。
她清楚自己接下來要到哪裡去，要做什麼，要怎麼將京中那些人現在或未來的助力，全部拔去。
她就是要在這江水中，攪動一個又一個的漩渦。
萬千心緒，薛媛將半囊溫水傾入江中。
“娘親，我終於改變了一件事情，可惜今夜沒酒，”她趴在窗上，喃喃自語着，“我也償了二嬸嬸和順娘一個願望，而接下來，端看王幼堃打算在京中掀起怎樣的波浪了。”
“娘，你在天之靈就這樣看着我便好。新仇舊恨，定會都讓他們償還。”
祭禱之後，她又呆坐了片刻，聽見外面傳來了匆匆的馬蹄聲。
她暗中握緊了匕首，喊了一聲：“竹哥兒？”
一邊說著，一邊探身看向艙外。
“不是她，是我。”樂旻牽馬站在岸上，笑道，“我讓盧臻送她去了我們的地方，你也同我過去吧，等下營兵來處理他的屍首，你不便在這兒。”
薛媛微頓，道了聲：“樂大人有心了。”
說罷，跳到了岸上。
神色和語氣，都少了份之前的疏離，但也算不上多親昵的聲音。
樂旻指着馬問她：“你該是會騎馬吧？”
“平川營的標記。”薛媛理着衣服，“在下不方便。”
“這有什麼不方便的？你騎馬吧，那地方不算很近。”
薛媛負手站在離着他幾步遠的地方：“還是大人騎馬，我跟着就好。”
樂旻鬆開了韁繩，作勢要過去，玩笑着說:“要不你自己上馬，要不我把你抱上馬。”
薛媛不躲，但也沒打算上前，只是眉尾輕揚，打量着他。
“或者，我們一起走……吧？”樂旻迎着她那審視的眼神，聲氣都變弱了些，打着商量。
薛媛依舊不說話，直待聽到石橋鎮那邊明顯有許多人在往這邊走，才展露了一個笑容：
“好呀，這樣的夜晚，走走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