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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巡說這話的時候,帶了些許的鼻音,興許是哭了卻不想讓人看見的緣故,腰便往下更低了一些,似乎是想把頭埋在水裡似的。

薛媛的手驀得頓住。

薛巡自小就是個活潑好動,膽子也大的人,就算練馬時摔下來、練槍時傷了手腕、練弓箭練到手臂腫了都沒有哭過。

這是他第一次,在姐姐面前像個孩子一樣,訴着委屈和難過。

因為隔了兩世的緣故,所以薛媛對一些事情的記憶反而更加深刻。

比如當年薛赴和父親遠赴南疆戰場的時候,這個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何等命運的少年郎,笑着同白氏道別的,偷偷說要給她帶邊鎮的小玩意兒,完全沒有第一次離開母親的哀傷。

洒脫的白氏到底心疼小兒子,送他的時候紅了眼眶,結果看他如此,還悄聲和薛媛抱怨說“玉郎這沒良心的孩子。”

含怨的話,母親的臉上卻是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欣慰。

薛媛知道,薛赴的無懼無畏,是因為隨着父兄,是因為覺得還會與母親、姐姐再見。

如此送走他們的母親和姐姐,還會如此迎接自己回來。

豈料結局是永遠的不再見了。

天人永隔。

兩世里,父親與兄弟,都沒能見到母親最後一面。

薛巡等了片刻,發現她再沒了動作,便自己握住濕漉漉的頭髮,側頭看了她一眼。

就見薛媛站在他的身旁,眼淚從臉頰滾下,流過唇邊,落在她的裙角之上。

薛巡被嚇着了,顧不上還濕着的頭髮,拉她的手,帶着鼻音道:“姐姐別哭,都好了。”

薛媛看着眼前這個比自己小兩歲,卻已經比自己還高些,臉上未脫稚氣,眼眶泛紅的弟弟。

也是她隔世才看見的弟弟。

“娘要是看見你現在的樣子,一定會說‘玉郎長大了’。”她用母親的語氣,輕嘆一聲。

她讓他將頭髮再次放在了水中,輕輕地梳洗着:“是我沒保護好母親……”

薛巡聽着這話,只覺得奇怪。

“姐姐說什麼呢?這又不是你的錯。”他彎着腰,抬手擦了一下臉,做出一副水流在臉上的樣子,不肯承認自己哭了。

薛媛並不回答,只是溫柔地揉着他的頭髮。

竹意在旁邊拿着毛巾,聽見姐弟二人的談話,偷偷擦着眼淚。

……

姐弟二人都像是在默默懷念或者哀悼什麼似的,沒有再說話,等到洗完了頭髮,薛媛繼續幫他擦頭髮的時候,薛巡才舒服得抬着脖子,問道:

“姐姐這一路都遇到什麼事情了?你是在哪兒見到道長的?和我說說吧。”

薛媛笑道:“就是一路跑,一路躲,一路擔心你們,我扮着男裝呢,也沒什麼好說的。”

薛巡聽說,毫不客氣地就笑了出來,抬眼看她,嘖聲道:“姐姐這模樣一看就是丫頭,還能扮男人?看不出的人眼神兒不好。”

“說什麼呢?”薛媛點了一下他的額角,“在家我還穿過你的衣服呢,哪裡像丫頭了?”

薛巡笑着躲她的手,說道:“是了,姐姐可厲害了,做的事情都通了天,不顧我們擔心難過的。”

薛媛聽他如此說,便壓低了聲音問道:“這幾天你們忙碌我也沒問,當時我不是讓興旺來尋你們了嗎?他人呢?可平安過來了?”

薛巡也小聲道:

“他是平安,哥哥安排他在邊鎮住下了,改了名字叫洪喜。哦對了,其實不但他來了,爹現在身邊有個副將叫胥釗,姐姐還記得嗎?”

薛媛點點頭:“以前內廷禁衛司的大將軍?他怎麼來這兒了?”

“長公主派來的,讓爹千萬守住南疆。其實那時候南疆的事兒處處古怪,爹無論如何也走不了的,”薛巡嘆氣道,“爹的頭髮是一夜間變成那樣的……我們都擔心爹要撐不住的,哥多堅強的人呀,我第一次聽他哭,哭得都吐了,幸好洪喜來了……不然我們爺仨兒,真不知道能撐多久……”

薛媛聽說他們那時候的悲慟,心中更覺酸楚,哽咽道:“讓你們擔心了。”

薛巡對她做了個鬼臉,抱怨道:“姐還知道我們要擔心呢?讓他遞了那麼個消息,就再沒你的消息,我們就一直掛心,當時我還想去找你呢,不過不知道你走哪條路,生怕走岔了再生事端。”

薛媛已經將他的頭髮擦乾了,姐弟二人並說說話。

“那時候,想的只有假死逃生,許多事情,的確顧不得了。”薛媛見他衣角被水打濕了,就推他道,“換了衣服去吧。”

“不忙去。”薛巡只問道:“姐姐這麼做,是不是知道些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情?”

薛媛微頓。

她在想怎麼能含蓄得表達那些事情。

那些事情剖開了、揉碎了看,都與朝堂和儲位息息相關,而薛巡才十三歲,而且不是個能藏住心事的性格。

告訴他,他會做的事情不可控;不告訴他,他就可能成了靶子。

她正想着呢,忽而有一個聲音響起:“你們姐弟兩個,在這裡說什麼悄悄話呢?”

熟悉的聲音,此時帶着強撐的喜悅。

薛媛順聲看去,呆坐在那兒看着。

身前站着的是個很高的中年男子,着了身新的素服,頭髮微微有些濕,顯然是剛剛洗過的。

他的臉頰瘦得凹了下去,面色不算蒼白但也發暗,眼中帶着血絲,顯得他那雙星目比薛媛記憶中更大了些。

眼中哀莫大於心死的悲傷之色,因為看見女兒而稍微消退了一些。

但即使這樣難過,他的脊背依舊挺得筆直,不肯有半分垮塌。

是薛練。

薛巡已經先站起來,雖然已經卸了甲胄,但畢竟這是在軍中,所以行的是軍禮,喚了聲“父帥”。

薛媛還是呆坐在那兒,看着父親的臉還有那頭白髮,想要說話,卻發現自己彷彿失聲了一樣,那聲“爹”卡在嗓子之中。

委屈,歉疚,思念,多少情緒交織在一起,讓她哭不出來,也說不出話。

薛練見女兒這樣,像是有刀子扎在了心上般,開口道:“秀秀這是怎麼了?見了爹也不說話?”

薛媛終於忍不住,撲過去抱住薛練,將頭扎在他的懷裡,哭得壓抑而且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