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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嘯天悲痛欲絕,聞聽師弟小孩口腔的話,覺得又好氣,又好笑。舉手用衣袖抹把眼淚道:“想我在這洞府三年,孰料被師尊在身上那一腳,就踢的前功盡棄。無怪清醒時,四肢無力,腰酸背痛,肚裡也飢餓難忍,全不像是曾修鍊過道家功夫。更想不到自己本領,師尊也有法取了去。”說罷又流下淚,接着道:“我此刻修為,反趕不上你初學的人。唉,就悔過也來不及了。”

穀梁承元見這情形,仍回身在石上坐下,說道:“師尊說過,能悔過便是豪傑,哪有悔過也來不及的道理。方師尊臨走留下警言,教在你醒來後告之,原話是:我念你三年面壁,道法得來不易,不忍一旦盡行剝奪。無奈你下愚不移,隨時隨地都生妄念,實在玷我門牆。若再姑容,我必因你獲罪。”穀梁承元述罷,默坐不話,嘻笑的態度,一點兒沒有了。

忽見那人也大聲道:“毋須我多言,只憑這管帳先生親口講的話,向眾位討個公道。我只交存十三兩五錢銀子,若不是他們換了,如何會多出四兩來?如果我交存的是一包假銀子,他豈有看不出成色,並稱不出分量的道理?他不怕我吃了不給錢,便不會要我先拿出銀子來。別人交存的銀子,他還可推說沒看得仔細。他既防備我沒有錢,交出來的銀子,不待說比平常更要看得仔細些。象這樣一望而知的假銀子,能瞞得過他做管帳先生的眼睛么?”

當下有表同情的,隨聲附和道:“這銀子不是帳房換了,便是堂倌調匿。上酒樓要先交出錢,才給人家吃喝的事,本來也沒有聽人說過。這是帳房沒有道理,太存心欺負沒好衣服穿的人了。”

帳房聞聽這番話,只急得面紅耳赤,瞪大兩眼珠子說道:“這冤枉使我有口也難分辯,說話不能喪失天良。於今我自願吃虧,賠他的真銀子。不過我不是開設這酒樓的人,是在這管帳的,一個月薪俸,只有幾兩銀子。要拿出四五個月的薪俸來賠他,也沒有話說。但是要我賠銀子的事小,怪拿假銀子換他的真銀子,這種聲名,做生意的人擔不起。眾位街鄰在這裡,我拿出十三兩五錢銀子來,和他一同到廟去,將銀子擱在城隍爺跟前香燭前,他只發一個誓,銀子就給他,我從此辭事,再也不給人管帳了。”

大夥還未作聲,那人已揚雙手說道:“這話不對,這話不對。你不能拿着城隍爺來唬我。本來十三兩五錢紋銀交存在你這裡,為甚麼要當神發過誓才能拿去?你以為從此不給人管帳,我就害怕么?你管不管帳,與我有甚麼相干?我花錢買酒菜吃,只知吃了多少銀子,給多少銀子。”

帳房也對外面揚手喊道:“眾位街坊聽罷,他交存銀子既不是假的,為甚麼不能同去城隍廟發誓?我沒做虧心的事,儘管到神前斬雞瀝血求菩薩把使用假銀子的人顯出來。”桐廬又最是信神的,大家都說這事若不到城隍廟去,也斷不出究竟是誰的不是。

那人忽哈哈大笑道:“也罷,也罷。你做生意之人既吃不起這般大的虧,我也不要你找還銀子,你也不要問我討酒菜錢,就是這麼脫開。眾位說這話公道不公道?”

帳房忙指他說道;“可見你交來的是這包假銀子,此刻怕去神前發誓,才說出這種話來。你存的果是十三兩五錢真銀子,按理應找給你的,為何不說找還?你存的是十七兩五錢假銀子,吃了八兩七錢六分銀子酒菜,為甚麼不問你討酒菜錢?你做客人的得開脫,我管帳的收下這假銀子如何能脫開?”

那人笑道:“你剛才不是當眾一干說了,情願拿出四五個月薪俸來賠的嗎?怎麼一會兒就不作數了?”

帳房大怒道:“我賠是情願賭,但要去神前發誓再賠。你不敢同去神前發誓,我非但沒銀子賠,還把你送官,問你一個使用假銀子的罪。”

那人不屑的說道:“好大口氣。我一番體恤你的好意,你倒要搭起架子來了。老實說給你聽,我從來吃酒菜是不會帳的,越是怕我白吃,我越得多吃他些,今天還得算是吃得少的。”

看熱鬧的人聞聽,皆起鬨道:“那人真沒道理。原來果是拿一包假銀子哄騙帳房。”

帳房忙接著說道:“這下他自怕發誓,招供出來。請眾位說,這樣沒天良的人,該送官不該?”

有幾個嘴快的嚷嚷道:“白吃的罪,還在其次,用假銀子就應重辦。”這話一說出來,便有堂倌模樣的人,走過那人跟前,一邊一個,將他胳膊拿住道:“這種東西不送官,我們還能做生意嗎?”

程江為見這情形,覺得有些過不去。慌跳下馬來,分開眾人,走進酒樓門,向帳房說道:“這事他原可以不招承的。他不招承,不發誓,論理也不愁你不找還他四兩多銀子。發誓無非表明心跡,你要表明心跡,應諾發誓,他本可以不怕的。於今他既直說出來,可見倒是一個有些良心的人,你反要拿住送官,人情上未免說不過去。”

帳房打量他兩眼,料知是個有點來頭的人,不敢拿出對那人的輕悔態度相待。陪笑說道:“不是定要送官,只需他拿出八兩七錢六分銀子來,吾就不說甚麼了。這假銀子由他拿去,也不追究。白吃是不行的,他一個人哪裡能吃下這麼多?分明是存心來白吃,故意將酒菜糟蹋。剛才說了,我不是開設酒樓的掌柜,是這管帳的人,漂了帳是要擔責任的。他既有良心,為甚麼存心要害我賠銀子?”

那人雙手拍拍圓鼓的肚皮說道:“你說一個人吃不下這麼多灑菜,我還覺得沒到半飽呢。你搭甚麼架子,要拿我送官,倒看你憑甚麼送去。我只喝你四兩酒,四小碟下酒菜。你欺我是外省人,銀子到了你手裡,硬要訛詐我八兩七錢六分。我正想去見官,看桐廬縣的酒菜,如何這們昂貴?”

帳房見那人又突變腔口,竟不承認吃了一桌上等翅席,一大壇陳酒的帳,不由得又冒火又着慌。為甚麼着慌呢?這帳房並不是個糊塗人,逆料這事當了官,論情論理,都說不過那人。本來獨自一人,決吃不下滿桌的上等翅席,一大壇陳酒,官府斷不肯相信有這種事情。弄得不好,反把自己問成一個見財起意,訛詐客人的罪名,所以怎能不慌。只向程江為說道:“我們做生意的人,多是安分怕惹麻頗的。先生和眾位街鄰都在這裡看到的,於今他連吃下肚裡去了的酒菜都不肯認帳,還有道理么?這酒樓在桐廬城裡開設了二三十年,我也在這裡管理六七年的帳,憑眾位街鄰說,何嘗有一次訛詐過客人?這簡直是存心來搗亂的,望眾位街鄰參一句公道。”

程江為道:“你既怕惹麻煩,那就這麼脫開了事。好,大家都不用說了,你做帳房的賠不起帳,自是實在話。然看他身上這般衣服,就到縣衙里去。無論這場官司問下來,誰曲誰直,即算能辦他使用假銀子的罪,判令他再拿出八兩多真銀子來還酒菜帳。你說他有真銀子拿出來么?到底仍免不了是給他一場白吃。八兩多銀子,算不了甚麼大事。我身上還有點兒散碎銀子,雖不曾秤過,未知有多少,大約相差也不多,我替他會了這筆帳。若相差在一兩上下,說不得要你做帳房的吃點兒虧。”邊說邊將懷中所帶的散碎銀兩盡數掏出來,放在帳桌上,教用天秤量量看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