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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要是往常,這番解釋也能說服淳嘉了。

但現在,他只是輕哼一聲,卻還有些半信半疑。

然而也沒深究,只道:“此舉罪大惡極,遂安也還罷了,畢竟是先帝親女,太子的姑母,又非首惡……”

話沒說完卻被雲風篁打斷,頗為委屈:“陛下這麼說也未免太委屈青鳥了,論長幼,長公主是青鳥的母親;論見識,青鳥的一切都來自於長公主的教誨;論身份,長公主貴為金枝玉葉,青鳥不過區區一介義女罷了。”

“就算青鳥昏了頭了想謀害主母,但凡長公主勸阻一二,青鳥能做成這事情?”

“而且三屍蟲又不是隨便尋個藥鋪就能買到的東西,沒有長公主的首肯乃至於幫忙,青鳥到哪裡弄到?”

“若是她用其他東西算計太子妃,且不說是否會着了痕迹以至於無法得手,就算得手了,沒準也還有機會挽救呢?”

“所以首惡不是長公主是誰?”

“她自己就受累於三屍蟲,卻還縱容義女去害太子妃,簡直其心可誅!”

淳嘉眯着眼看她,冷笑着說道:“你倒是心疼侄女兒!你坑起其他人的時候也沒見手軟。其他不說,就說敬婕妤,她對你素來恭敬,你為何要害她?”

皇帝不提,雲風篁都忘記這事兒了。

主要是這次幾家聯手,彈劾她的罪名那麼多,她哪裡記得全?

此刻聞言也不慌張,只平靜道:“這一件是妾身對不住她,但當時人人都說她肖似初入宮闈的妾身,妾身卻比她年長了那許多。聞說陛下對她也十分關注,還多次遣人前往探問時,妾身到底沒沉住氣……陛下若是要責罰,妾身心甘情願。”

皇帝慢慢喝下一盞涼了的茶水壓心火:“……你若是不在朕跟前多提幾次,朕當時壓根沒記住。後來你口口聲聲說看到她就想到初入宮闈時的自己,朕便派人去提點了一二,讓她好生記得你的恩典。結果你倒是覺得朕要移情別戀???”

“是妾身之過。”雲風篁認錯很利索,態度看着也誠懇,但皇帝總覺得她其實頗為不以為然,就沒往心裡去。

這讓淳嘉感到一陣頭疼:“朕雖然談不上對你千依百順,事事都如你意……畢竟朕是天子,朕總要為這天下、為大局考慮,可這些年來,也算是對你不薄,難道你就對朕沒有一點點的真心實意?”

天子都沒好意思說:你養條狗這麼多年也該有點捨不得罷?

朕難道還不如一條狗!?

“陛下,妾身如何對您沒有真心實意呢?”雲風篁這次略微沉吟了會兒,才嘆口氣,說道,“只是容妾身打個不敬的比喻:譬如御獸苑中諸獸,如狸貓、細犬、狐兔、猞猁這些,有的從起初就能被攜帶左右,肆意陪伴;有的略經熟悉,也能十分親近。但如果是熊羆、獅虎之類,縱然是從幼崽開始相伴,成年之後,如陛下這樣的偉丈夫,或者還能嬉戲如舊,但如妾身這樣的弱質女流,恐怕也只敢遠觀而不敢近前了。”

“也許熊羆獅虎並無傷害妾身的意思,但因為妾身自身的孱弱,妾身……終究膽怯。”

淳嘉大怔。

雲風篁乾脆將話說透:“陛下乃天子,生殺予奪,世間榮辱,皆在您一念之間。妾身並無過人家世,也非與陛下青梅竹馬,又有太后從旁照拂,妾身所以依仗的,無非是陛下的寵愛。但陛下能給予寵愛,也能收回。一旦收回了,妾身如何承擔失寵的後果?”

“安妃是您青梅,又是慈母皇太后的親侄女,她再怎麼犯錯,這宮裡到底還有她的一席之地。”

“而妾身想要的一席之地,只能自己爭。”

“爭完了,也只能自己想法子保全。”

“陛下,如果可以清白無暇、堂堂正正的與您並肩,妾身為什麼要弄髒自己的手?”

“然而妾身的出身,就註定了,妾身單是想要走到您跟前,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在您初初親政,牽掣尚多的時候,宛如幼虎稚獅,雖已露崢嶸,終究不似如今化作翱翔九天的真龍,無人可制,無人可控,無人可欺……彼時妾身還能在您跟前,毫不掩飾。”

“之後,眾人畏您懼您,妾身何嘗不是?”

“諸臣還能告老歸鄉,回去了地方上,也是一方耆老,有兒孫奉養終老。”

“至於妾身,一旦失去您的寵愛,便是萬劫不復。”

“妾身很想拋開一切與您坦誠相見,但只妾身一人的話,妾身還敢賭一把。”

“然而如陛下所言,您不只是妾身的依仗,也是這萬里河山的依仗,是天下黎庶的依仗。”

“妾身也不只是侍奉您的后妃,也是諸皇嗣的母親,是諸侄兒侄女的姑母,妾身也要為他們着想。”

“……”皇帝沉默的聽着,久久不語。

雲風篁自顧自喝茶,神色清明。

好一會兒之後,淳嘉才沙啞着嗓子說道:“你既然覺得朕無人可制,就是說,這輩子,你都無法在朕面前坦誠了?”

雲風篁考慮片刻,點點頭。

見淳嘉神色莫名,她忍不住勸了句:“陛下何必非要妾身坦誠?不止妾身,妾身說句不中聽的,便是慈母皇太后,您敬若生母,甚至越過了生母聖母皇太后的那位,這些年來,在您跟前,又哪裡能夠時時刻刻處處真心實意的表現呢?人與人之間,想要完全的毫無遮掩,本來就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就是尋常人家,夫妻之間,也難以如此。妾身不怕陛下猜疑,就再提一句戚九麓。當年妾身與他也算門當戶對,彼此都不需要專門在對方面前低頭,妾身還不是照樣裝模作樣,藏了本性扮賢淑?”

“不是朕強求坦誠。”淳嘉神色晦暝,緩緩說道,“是朕今日方覺高處不勝寒。”

他說了這話,也就沒再停留,一口氣飲盡涼了的茶水,也就揚長而去。

雲風篁沒送他,在殿中靜靜-坐了會兒,才嘆口氣,喚入左右伺候。

“娘娘?”清人等人指揮着粗使宮人將殘茶糕點拾掇了,清了場,就迫不及待上前,想知道帝妃方才的談話如何?

“沒什麼大礙了。”雲風篁有些懨懨的說道,“陛下對本宮尚且有着情分,此番並不打算如那幾家所願,將本宮徹底打落塵埃。只不過……”

她沉吟了一下,才低聲說道,“只不過今兒個不得不與陛下說透了一些事情,只怕陛下往後,會覺得本宮也就那樣了。”

這些年來淳嘉對她可謂縱容,這既是因為他欣賞她的才智能力,也有着少年時候一路過來對她發自容貌年歲的喜愛,但也有一個緣故,就是皇帝覺得她是特別的。

或者說,是雲風篁想方設法讓皇帝覺得,她是特別的。

她跟六宮妃嬪都不一樣。

這是潛移默化之下長久的經營的結果。

但當她說出“妾身不敢靠近成年之後的獅虎,何況真龍”這樣的話語時,這份特別也就被打破了。

淳嘉自己何嘗不知道,當他越發的大權在握時,連生母養母都會下意識的在他跟前收斂秉性,努力表露他所認可的那一面?

然而雲風篁的表現讓他覺得,他的阿篁到底是不同的,就算他如今乾綱獨斷了,雲風篁終究還是有一說一,不因天子權勢地位的變化而弱了心氣。

當他意識到,其實雲風篁跟其他人一樣時,這份特別自然也就蕩然無存。

“娘娘,陛下也不是少年人了。”清人等近侍強打精神,安慰道,“都是快要做皇祖父的人了,難道還要事事弄得那樣清楚么?您看陛下既然此番不打算順着那些外臣的彈劾追究,想必也是打算稀里糊塗就過去的……其實,娘娘也沒做什麼。”

好吧,雖然他們也知道,他們娘娘栽贓皇太后、謀害宮妃、誣陷皇后、栽贓嫡皇子、干涉朝政、勾結重臣、優容娘家……狠起來連親生骨肉都能捨棄,但除了這些也真的沒做什麼了……吧?

雲風篁聽着不禁笑起來:“陛下若是什麼都打算稀里糊塗的,對咱們卻也未必是好事。罷了,不說這些,左右這一關能夠過去最好。至於往後……往後再說罷。”

她心裡隱約察覺到,淳嘉對她的心意,可能比她估計的更深刻些。

不然這一關絕對沒那麼好過。

“對了,太皇太后那邊盯着點兒。”想了想,她又吩咐,“善淵觀……從太皇太后年年歲歲給那許多賞賜,卻並不是很信奉道家哪位神靈,這裡頭只怕水深得很。”

這是她為了防止自己這一次徹底栽了專門安排的。

雖然不知道善淵觀到底掩藏了什麼樣的秘密,但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地位,至今年年厚賜,想來定然是一旦曝露會動蕩前朝後宮的大秘密。

雲風篁也吃不準這秘密對自己是利是弊,但當她無計可施的時候,把水攪混了,總比一潭死水一群臣子盯着她戰鬥的局勢強吧?

至於好奇心之類,那不過是為了勾起皇帝對她初入宮闈時的印象找的搪塞罷了。

都落到這種處境里了,她所有的精力不用來破局跟逃生,還能用在滿足區區好奇心上面?

真以為她這會兒就生無可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