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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渡輪在海上航行,輕搖的甲板底傳來熙熙攘攘的動靜,更遠處是一艘帆船,為確保海路暢通而先行於巨輪。

波光粼粼的海面倒映出站在甲板上的人們,他們有的儀態高雅、有的則猥瑣無禮。

這是一艘滿載來自各地難民的巨輪,它的目的地只有一個——東海對岸的陸地。那裡有名為“雲鷹國”的國家,傳聞掌握了空中翱翔的奇妙奧術,他們崇尚月神,奉夜晚的雙月為神明,每當月光降臨,月神的子民便會進行短暫但虔誠的禱告。

站在人群中,沈以樂並不出眾,但身旁的糜舟始終如一在沾花惹草,弄得她很不高興。她回望西面,對出發的那天記憶猶新。

出發時天氣晴朗,擁擠的碼頭透露着戰亂前夕的不安寧,提前知道消息的達官顯赫們不斷催促渡輪啟航,道聽途說的小市民則費盡心思登上巨輪。而京城發生的恐怖災難讓所有人隱隱覺得,這個國家已無法再待下去了。

最終,局面變成這樣——無論岸上還是船上,到處都是人山人海、魚龍混雜。

沈以樂已無從知道自己的故鄉變成什麼樣了,她也沒法再回去接家人——他們在南方,或許不會因自己的“罪名”而受牽連。無論如何,西朝容不下她,她無緣無故成為了罪人,逃亡是唯一的出路。

在海上的孤單日子裡,她不時覺得這番決策有些倉促,她或許還能留在故鄉。但糜舟費盡心思勸說她忘記過去,似乎盤算着兩人在雲鷹國開始新生活。

沈以樂很懷疑糜舟的動機,在抵達北境前線前,他們從未有過任何交集,糜舟雖是狄禪宗的榮俠客,但畢竟位於偏僻之地,沈以樂只有很少的幾次聽過他的名字。她不理解這個男子為何要這般纏上自己。

不過她最近也懶得思索其中的緣由了。糜舟雖有意套近乎,但從未有過出格舉動,反而是處處體貼,護着她不捲入船上的是非。

這艘滿載西朝難民的船形成了一個微型社會,貴族在此地依舊是貴族、窮人在此地依舊是窮人,糾紛在金錢、情感、傳統滲透到各個方面,某些人無意的舉動很可能會招致他人的小題大做,一場規模不大的鬥毆就會由此擴張、蔓延。

出海大概過去二十天,船上的氣氛非常緊張,隨意移動目光就能對上不懷好意的視線。

好在沈以樂有自保能力。

人們拉幫結派,不過她對這些事不聞不問。

她的態度被人們傳為“故作清高”,但低程度的謠言已沒法傷及她分毫。

心被自己所忠誠的國家傷害,流亡者的瑣碎之語又能有多鋒利?

寧靜的海浪聲安撫着心靈,她漸漸忘記在西邊發生的事。無論是在武林大會奪魁,成為傀儡掌門,還是兩度被抓入地牢——好事壞事都化成模模糊糊的一團,久而久之便蒙上了厚實的灰。

“沈姑娘,才一轉眼你怎麼來到這了?”

糜舟又神頭鬼臉地冒了出來,海光把他的皮膚曬得更加黝黑髮亮,沈以樂的膚色也沒少變暗。

“剛才不是你自己走了。”她毫無波瀾地回答。

“是嗎?哈,我給忘了。”糜舟撓腦袋,“剛才和夏姑娘聊了聊,大家都說雲鷹國西南非常適合安居樂業,那裡土地遼闊,跟南方的寸土寸金不一樣。”

“夏姑娘又是誰?”沈以樂認真地看着糜舟,掰着手指說道,“昨天是喬主簿的千金和那對雙胞姐妹,前日是博士的夫人——糜前輩的船上生活真是豐富多彩啊。”

“哪裡的話。”他大大咧咧地笑道,“都是為了將來做打算。沈姑娘,我們去的是雲鷹國,那可不是中州、迷州、乾州那種地方州郡,而是一個曾經與西朝敵對的國家。雖說這艘船由雲鷹國提供,但當地百姓說不定會排斥我們,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互相幫助的只有這艘船上的人——”

他還沒說話,船尾那邊就發生激烈的爭吵,似乎是因食物分配問題。

糜舟尷尬地笑了笑:“無論怎樣,最好還是跟其他人打好關係,以後在雲鷹國也好行動些。”

“是嗎。”沈以樂覺得糜舟的真正意圖還是為了女人。她無奈地把滑在眉心的頭髮挑回耳後,“我剛才聽別人說,食物好像不夠了。”

“……食物?也對,上來的人太多了。”糜舟湊到她耳邊低語,“你有沒有發現,船上的人比最開始少了很多。”

“不用你說。”

沈以樂早就察覺到了。

一些不安分的傢伙會在半夜偷偷把熟睡的人扔入大海——他們會先敲暈或者乾脆打死再扔,基本不會驚動任何人,就算有,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只要船上少的不是自己,他們不會插手,畢竟人越來越少對倖存者有好處。

“沈姑娘知道卻不制止?”糜舟饒有趣味地問。

“你也一樣。”

他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也不知我們倆的理由是否一樣。沈姑娘願意告訴我嗎?”

“隨你怎麼想。”沈以樂嘟囔了一句。

她不想提這件事。從小師傅就教導自己作為俠客要“為國為民”,而現在,她已經做不到了。

不知為何,當發現有人企圖把弱者拋下船時,她會憤怒,可隨即而來的疲憊感讓她完全不想保護別人,只想好好地躺會床上,睡一個舒舒服服的覺,捂着枕頭,什麼也不用聽到。

她無法表達心情,眼前浮現出在武當山練武時的情景——兒時的自己,童年無忌。

“我們還有多久才能到雲鷹國?”她問。

“應該快了,”糜舟說,“你沒看到天邊已出現一方土地。”

“已經出現很久了,可總是不得靠近。”

“我聽人說,到雲鷹國本只需半個月的航程,但這艘船實在太沉,為確保安全,只能放慢速度。”

沈以樂點頭:“可能確實快了吧,我能感覺到空氣里多出了一些人的氣息。”

“沈姑娘還是一如既往的敏銳。”

沈以樂皺了皺眉,不知道“一如既往”是指什麼時候。但她沒有多問。

“我有件事想不通。”

“何事?”他問。

“雲鷹國為何會派船來西朝?好像他們早知道那邊會出事。”

“嗯……這確實是個好問題。”

糜舟沉思良久,沒能給出答案。

他們沉默不語,注視這艘插着雲鷹國旗幟的船劈開大海,聲勢浩大向日出之地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