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鍾煙龐政的臉頰僵住了,若非宗正卿提醒,他根本不會意識到這件事。

數月前的一場談話漸漸浮出腦海,那是一次再平凡無奇的交談。傾蓮公主偶爾會私下與小皇帝見面,大多數時候小皇帝會被禁衛軍軟禁於宮中,那位自幼在大言絕帝教誨下飽讀詩書的小皇帝明白自己遭受了不公的對待,因此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打發一次脾氣,公主就會在恰到好處的時機出現,好好說教他一番,讓他徹底臣服於姐姐的支配。

那天是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小皇帝與後宮一名地位卑賤卻美貌非凡的女子有不潔之情,公主聞訊便下令賜死宮女,小皇帝因此大發脾氣,甚至想鼓動禁衛軍刺殺公主——他雖然沒有實權,但長年累月的文本積累讓他能妙語連珠,頗有氣勢——很多對女子統治不滿的禁軍真聽從了小皇帝的蠱惑,不由分說在晨露未逝時殺入公主行宮。

毫無疑問,他們最終死在泰鴻多的箭和侍女的劍下。

公主隨即找到了小皇帝,一同在場的還有鍾煙龐政、侍女兩人。鍾煙龐政是恰好有時稟告公主,因而意外捲入了這場家事。他安靜地聽公主叱責小皇帝,那是公主難得表現出生氣。

她當然會生氣,親弟弟竟然妄圖殺死她,任誰都不希望這種事落到身上。

公主向來是紅臉白臉一起做,在數落過後,提出允許小皇帝出行。

授冠儀式改在攬月台,就是那時,由小皇帝親自提出來的。

不過是一場意料之外的改變。

“鍾煙龐政?”見他分神,扁梁圖旁敲側擊問道,“為何授冠儀式會改到攬月台?你看上去知道些什麼。”

鍾煙龐政轉動大而笨重的腦袋,脖子彷彿被壓短了一截。

“宗正卿……”他已經露出破綻,無法挽回了,“這件事的確很蹊蹺。”小個子男人無處安放的雙手在不斷摩擦膝蓋。

又是突發情況,他厭惡“突然”,一切都應該有條不紊地進行。自己是來詢問扁梁圖的調查進度,而且已經得到了很有用的信息。應該見好就收,他懊惱地別過臉,又馬上正視扁梁圖。

“我聽說——”扁梁圖同樣猶豫不決。

眼前這位身形畸形的男人是鍾煙龐政,恭蓮隊的一員,公主的心腹之一。他能把接下來的問題問出口嗎?他與公主處在相互制衡的狀態,局勢還不斷朝她那邊傾斜,沒有回頭路,絕不能出現任何偏差。他清楚鍾煙龐政的為人,一如鍾煙龐政清楚金玫瑰血案有他的一份功勞。

扁梁圖很快鎮定情緒。他始終比鍾煙龐政更能處理突發情況。

“我聽說。”

他又重複了一遍開頭,同時凝視鍾煙龐政的雙眼。

他需要看到“懷疑”。哪怕鍾煙龐政對公主產生了一點懷疑,他都有信心讓這個矮個子倒戈自己。

“——更改授冠儀式位置的人,就是傾蓮公主。”

“誰說的?”鍾煙龐政還想尋找迴旋餘地。

“你的表情已經告訴我答案了。”

“你在暗指公主是殺害小皇帝的真兇?無稽之談!”他騰地站起,用力拍打木桌,“公主為何要做這種事?宗正卿,你是聰明人,也是當初扶持公主上位的明眼人,你應該知道小皇帝對公主有多麼重要,陛下需要小皇帝以鞏固她的統治血脈——我說得夠明白了?公主絕無可能是殺害小皇帝的真兇!況且,小皇帝遇刺已致陛下龍體憔悴,陛下根本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所以才讓你去查兇手。讓你去查,明白嗎?”

鍾煙龐政倉促說出這些忌諱之言。他已是口無遮攔了。

大家都是聰明人,何必再遮遮掩掩?他看着扁梁圖,等待對方回復。

扁梁圖搖頭:“我從未說公主便是真兇,你太急躁了。”

鍾煙龐政通紅着臉坐下,飄蕩的袖口灌着爐邊暖風。他急切喘息,超負荷的大腦一時間陷入了宕機狀態。

扁梁圖確實沒直言對公主的懷疑,可方才所說又與直言有何區別?

扁梁圖看到了勝利的曙光,但不能操之過急。他能讓一個恭蓮隊隊員背叛公主,就能讓更多人投向自己,恭蓮隊和公主的勢力會被一點點蠶食、一點點瓦解,眼前這個鐘煙龐政是極其忠誠的傢伙,他擁有的絕頂智慧不僅給扁梁圖造成麻煩,也是自身的劫難,他太聰明,一定會懷疑公主,現在要做到不過是等待時機,將積蓄已久的懷疑頃刻釋放。

“我們還是稍後在談論這些敏感的話題吧。”扁梁圖微笑。

雖然鍾煙龐政突然造訪讓他猝不及防,但局勢已在掌控之下。

“從張克釗身上查到的線索實在有限,我便轉而尋找武林高手,想知道何人有能力堂而皇之地刺殺天子。”他換了副輕鬆的語氣,“當初在攬月台有三名榮俠客、本屆武林大會的魁首以及恭蓮隊隊員兩名,我問過在場的所有人武林高手,他們都沒感受到那是何種心法,你覺得這不可疑嗎?”

鍾煙龐政稍微恢復神志,僵着脖子點頭。

“你們鑽研武功之人應當比我清楚,江湖上除‘惠澤之氣’外,還有名為‘玄妙之力’的奇異功法。”扁梁圖眯起眼睛。鍾煙龐政,包括你也一樣擁有玄妙之力,我從恭蓮隊的叛徒那兒都聽來了,別想說謊。

————

“玄妙之力……我也聽過。”

“玄妙之力與惠澤之氣相互排斥,武者雖然能同時擁有兩種力量,但需要為此付出一定代價——這都是我從狄禪宗弟子那聽來的。”扁梁圖說,“玄妙之力與澤氣不同,並不能出現明顯的外化現象,澤氣能使人散發不同顏色的霧氣,但玄妙之力則無法被感知,我想,如果這種傳說中的力量真的存在,那刺殺小皇帝的人必定擁有某種玄妙之力。”

扁梁圖站起身,從身後密密麻麻的抽屜里翻出一本竹簡卷宗。在筆墨紙硯已普及的當下,竹簡的出現讓這兒多出了一份古色古香的韻味。

“在多年前塵封的錦衣衛卷宗中,我翻到一冊的卷宗,”他把卷宗攤開到鍾煙龐政面前,“是一名名叫白夭的錦衣衛寫下的。”

鍾煙龐政沒聽過這個名字。他快速瀏覽。

上面寫着雜七雜八的東西,簡直像瘋子在胡言亂語,一下說哪家的雞遭到偷竊;一下說坊間老太指間的流言蜚語;還有說幫人尋子的具體行蹤……和錦衣衛的工作格格不入。

他困惑不已,以為扁梁圖拿他尋開心。

“這是從哪翻出來的?十幾年前的錦衣衛都干這事?”

“這都是掩飾,我翻遍了所有卷宗,發現這個白夭是當年赫赫有名的錦衣衛,可她卻只留下這一份莫名其妙的卷宗,非常可疑。”

“嗯……是挺可疑,可這跟我們說的事有何關係?”

“你仔細看。”

鍾煙龐政順着扁梁圖的手指看去。

很難想象,這兩個專註案情的人在方才經歷了一場生死較量。

扁梁圖的手指划出一道斜線。

“秘、教、殺、手、菩、提、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