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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梁圖明白了矮個子來這裡的原因。想必昨晚鐘煙龐政趕到道觀後,好巧不巧地發現了沒有燃燒殆盡的斷腿,而那條斷腳掌又恰恰有一個顯著的特徵——它的小拇指被利器切斷。多年以前,扁梁圖在戰場號令三軍時被敵人砍傷落馬,撿回性命卻落下了殘疾,這殘疾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只要行動太快就會喘不過氣,他因此從戰場退到二線的位置。

知道這個傷口的人非常少,人們只以為他因體態臃腫而總是氣喘吁吁,但不知根源是那次受傷。

不過鍾煙龐政知道。他掌握了很多秘密,別人知道的、別人不知道的,他總是將它們分門別類,一一對應,在必要之時從冗雜的大腦信息中提取。

昨晚,他並沒有把扁梁圖和道觀聯繫在一起,畢竟扁梁圖是個不愛到處奔波的人,一天里很大部分的時間都蝸居在宗正寺,況且很難想象他會和隱士有多大關係。但今天臨時上朝時,他看到了一瘸一拐的扁梁圖,那隻不利索的右腿就是老狐狸的尾巴,鍾煙龐政一下就將它揪了出來。

他思來想去,決定直接找宗正卿問個明白。

扁梁圖的遲疑成為了決定性證據,鍾煙龐政說道:“似乎是我記錯了,我看宗正卿還要出門,先不打攪了。”他風一般地邁開步子,沒給扁梁圖狡辯的機會。

扁梁圖傻傻地站在原地,一時忘記自己出來是為了什麼。他被發現了!一個聲音在胸腔轟然爆炸,鍾煙龐政認定他昨晚去了道觀,那傢伙會把他當成什麼人?殺害隱士的共犯?與恭蓮隊暗中糾結的叛徒和姦細?他會向傾蓮公主彙報這一切!

扁梁圖身體一顫,忽然向前倒下。不過他的身體還是停在了半空,葵涼扶住他的手臂,將他勉強撐起直立,他對扁梁圖耳語道:“宗正卿,還是先見謙玉公子吧。”

“……”要找他們幫忙。扁梁圖暗下決心。“帶路。”

葵涼沒有把扁梁圖直接帶去皇甫晴那邊。他聽到了鍾煙龐政說的話,看懂了那位智囊狐疑的眼神,扁梁圖目前毫無疑問在恭蓮隊的監視下,若大大方方地走去皇甫晴那,昨晚的事說不定就被智囊看透了。因此他先是帶扁梁圖去了一座茶館,茶館的唱戲班正和台下的百姓吵鬧得火熱,他把這個胖子拖進人堆,告誡他之後別再發聲後就用玄妙之力使他隱去身形。

經過茶館,扁梁圖從一個大腹便便的重臣變成空氣,驚愕地感受葵涼的手指抓着自己前行。

“不要說話、不要觸碰別人。”葵涼簡單叮囑。

就算扁梁圖不慎撞到也沒什麼大問題,正常人不會想到身旁會存在隱形人,他們只會認為旁邊人撞上了自己,或是產生了錯覺。因火災的緣故,本來繁華擁擠的大街都了份清靜。

他們很快走上閣樓,扁梁圖聽到一陣悅耳熟悉的琴聲,是皇甫晴在撥弄琴弦。他想捂住耳朵將聲音隔離。他雖不知道這個琴聲究竟有怎樣的效果,但皇甫晴昨晚在與隱士搏鬥時竟在彈奏曲目,這肯定暗藏玄機,他不知該不該問,但至少不該聽太多。

可惜他耳朵捂得在緊,琴聲還是如水入網般流進了腦海。琴聲相當治癒,方才見到鍾煙龐政時的緊張已蕩然一空,他踩上蓋着絨絨地毯的台階,跟在葵涼身後進入房間,看到了琴聲的源頭。

皇甫晴正陶醉地彈奏樂曲,一縷秀髮落在眉間,颯爽挺拔的身姿與玉琴相得益彰。葵涼特意踩出幾聲巨大的動靜好讓皇甫晴知道他們到了。

“宗正卿,請坐吧。”皇甫晴收手。樂曲戛然而止,房間頓時變得空洞,靜音的世界似乎能吞噬萬事萬物。還沒等扁梁圖完全顯形,他就着急開口,“宗正卿,傾蓮公主在幼年曾被大言絕帝驅逐北境,原因是何?”

扁梁圖渾身不自在。經歷隱身彷彿斷手斷腳了似的,全身上下沒一處屬於自己,他抬手低頭,握了握拳頭,肥肉滿堆的手頓時溢出一塊塊鬆軟皺巴的皮,他又用嗓子哼哼了幾聲,這才確信他還是他。

“為何要打聽那件事?”

“彭雀沒與你說過?”皇甫晴有些不耐煩扁梁圖的習慣——這個謹慎至微的重臣總喜歡用問題回答問題,想從他口中聽到關鍵信息,必須要越過重重阻礙。他繼續說道:“宗正卿,現在我們時間緊迫,沒時間跟你兜圈子,你把知道的都告訴我們,我們會助你一臂之力。”

“助我一臂之力?”扁梁圖突然情緒激動,“我要被殺死了!”

“你說什麼?”

“鍾煙龐政發現我昨晚去過道觀。”他扼制了失態,壓低聲音說道,“他發現了我的那條被射斷的腿,認出是我了。”

獨孤麟奇聽到這番話,皺眉問道:“光憑一隻腳丫子就能認出是誰?你們什麼關係?”

“哎!!”扁梁圖不耐煩地踹開裹在腿上的鞋,露出右腳。

獨孤麟奇瞥了一眼。

“因為斷指?”

“沒錯。”他整理着裝,“我現在很危險,如果你們想知道公主為何被先王逐出京城,就得先保住我的命!”

“無理取鬧。”獨孤麟奇說道,“保護你?如果你真暴露行蹤,我們不會保護你,而是殺了你,讓你永遠說不出我們的秘密。”

“你——”

“大家都冷靜一下。”皇甫晴抬手制止二人爭吵,同時看了眼獨孤麟奇。從昨天開始,自知道滅族仇人是一見鍾情的沈朔霞後,他的精神就有些不大穩定,若平常他肯定會先穩住宗正卿,而非爭鋒相對。

皇甫晴知道現在場面只能由自己一人掌控,他深吸口氣,用沉穩的聲音說道:“宗正卿,如果鍾煙龐政打算對你下手,你只有一種活下去的法子。”

“什麼?”

“逃。逃出京城。”他嚴肅地凝視扁梁圖,“我知道你不願離開這裡,你是土生土長的京州人。”

扁梁圖吞了口唾沫。

逃離故鄉?

他的腦袋轟轟作亂,京城外矗立的崇山峻岭,瀰漫在空中的每一寸氣味,冬日的雪和夏日的雨,他熟悉這裡的一切,現在他卻要背井離鄉?他心裡很不是滋味,酸苦的胃液在喉嚨里打轉。事情怎麼突然陷入這般地步?他經營多年的布局在一夜之間毀於一旦了,兩場大火焚毀了他的基業,他忽然就又成為白手起家的少年,只不過現在的他已比當年老了四十多歲。他獃獃地凝望前方,視線穿過皇甫晴的身體,繞過半掩的窗戶,散落到京城的各個角落。

離開?三年前如果不是公主帶着她的勢力從天而降,這座古老的城市本該臣服在他的腳下。他和卞離掌控了這個國家最強大的武器——武林;又借張勝寒之手消滅了卞離,一系列宮斗和他人置辦的刺殺讓政敵們紛紛倒下。他只要再上一步就能“挾天子令諸侯”,結果傾蓮公主卻先一步成為垂簾聽政的皇帝,他只能屈膝於下。

那回他敗了地位,這回難道連性命都要敗了嗎?

“我該如何逃走?”

“先把那件事的真相告訴我們。”皇甫晴說道,“我向來說到做到,一定會安排你離開京城,馬上就走。”

扁梁圖眯着眼睛,眼球顫抖得像漣漪,他深吸口氣。說出接下來的話,皇甫晴還會答應送他逃離京城嗎?他沒有把握,卻忽然趕到一陣疲勞。他以為自己是厭倦朝中的風風雨雨,卻不知道,在上樓梯的時候,皇甫晴的琴聲已經悄然掌控了他的心智。

“皇帝做何事難倒要向臣子解釋?更何況這是家事,一個公主的事——不牽扯未來的繼承問題,我們哪有過問之理,皇帝要把她發配北境,那就只能任她去。”

獨孤麟奇看了眼皇甫晴,皇甫晴則微微點頭,告訴他扁梁圖沒有說謊,位高權重的宗正卿並不知道公主貶去北境的原因。

“我說的是真的。”扁梁圖強調。

“我知道,”皇甫晴起身,“我會安排人送你離開,你要帶上什麼嗎?”

“……”扁梁圖思索了一番,妻兒的面容閃過腦海,“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