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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梁圖聽到公主傳見自己時,心裡咯噔了一下。他不清楚這種時候獨身前往公主寢居意味着什麼,深沉降臨的月色如同一位嬌柔而曼妙的身軀,行宮裡的景色都抹上了一層柔和且妖嬈的曲線,皎潔的光芒經過顏色潤澤變得更加多姿。扁梁圖早就過了為男女之事動搖的年齡,置身權力漩渦中心的他更是把一切雜念摒棄,但此刻,他的心臟卻跳動不止——他即將在夜黑風高的時候覲見西朝最高權力擁有者,這是前所未有的事。

無論朝政多麼繁忙,傾蓮公主從未在深夜工作。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她關係西朝的每一分土地,但從未忽視自己的身體健康,朝中曾耗費大量精力為她尋找全世界最深思熟慮的御廚,她的膳食細緻入微到每一天;宏觀到每一年。在身體健康方面的斤斤計較,是扁梁圖服侍朝廷這麼多年見過最苛刻的。

這種時候……

他抬頭望着慘淡的月光,一個已經先行一步落往西方,另一個更大的還熠熠生輝,閃爍的光芒似乎是一雙監視人間的眼睛,他每次別過月亮時都覺得不寒而慄——聽說聰明人都有這種感覺,但他這輩子只見過兩三個聰明人,公主應該是最後一個了。

繼續往前走,穿過蜿蜒的小徑,猶如潛入少女的心扉,扁梁圖不明白公主是否刻意選擇如此敏感的時間。他有種不祥的預感,等待自己的不是有血有肉的傾蓮公主,而是一座沾滿鮮血的斷頭台。他骯髒,不必要嶄新的刑具送他上路。

一側是凋敗的蓮花,過了這個寒冬它們就能再次綻放生機,前提是能熬過這次劫難。

扁梁圖說的是自己。肥油的肚子加重了身體負荷,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踩在汀步上,鵝卵石組成的汀步說是能讓人的腳板得到按摩和舒張,但他從不這麼認為,自己走路已經夠累了,為什麼還要把精力放在不被石頭縫絆倒上?這是愚蠢之至的設計。

他藉著抱怨汀步來緩解內心的壓力,但於事無補,他後悔自己進來了,身後的大門似乎緊閉,禁軍也被人為調離這片區域,他將死得不明不白,甚至要過一周、一個月,他的妻子才會發現,總是被公務纏身的丈夫已經失蹤很久了。

他的額頭滲下冷汗。

果然,他還是沒法和公主作對。她登上王座時裝得懵懂無知,可轉身就將他踹入萬丈深淵,他已經沒有換手餘地了……就算如今西朝出現了如此重大的變故,他還是沒能抓準時機,讓公主搶先一步。

如今朝廷上上下下都在尋找刺殺小皇帝的真兇,誰都一目了然,被關進深水地牢沒幾天就被投入煉獄的張克釗不過是只可憐的替罪羊。

不過扁梁圖並非沒有勝算,恭蓮隊中的叛徒將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利刃,就算無法得到最後的勝利,他也要讓傾蓮公主——這個欺騙自己的女人領教到他的惡毒。

“宗正卿,晚上好。”

他嚇了一跳,故作鎮定地抬頭望去。

是神射手泰鴻多。

神射手到底有多神,扁梁圖親身體會過。在獵場,公主曾讓泰鴻多一展身手,這位沉默不語的弓箭手連瞄準的不必,張弓便射穿了藏在石頭後面的雄鹿。扁梁圖從中看出了兩件事:其一、公主時即興讓泰鴻多射箭,而泰鴻多知道有獵物藏在石頭後,說明全場任何事物的一舉一動都在他腦海中;其二、顯而易見,他技藝高超。

“公主找我何事?”扁梁圖微微低頭,警告自己決不能露出怯色,若公主發現他已經恐慌無比,沒有任何與之抗衡的手段,一定會毫不猶豫除掉他。

扁梁圖輔佐公主三年有餘,知道她的脾性——她身邊只能容許受她擺布的人,就算是人畜無害處於中立立場的重臣,她也會想方設法除掉,要麼通過恭蓮隊暗殺,要麼通過明目張胆的政治手段。無論哪種,她都爛熟於心,尤其是後者,她擁有那個人的協助……

“進去就知道。”

不出意料,神射手果然沒回答他。

扁梁圖只好跟這泰鴻多走近公主的行宮。

“微臣參見公主陛下。”他主動問好,發現巨大的房間里立有一塊屏風,屏風旁站着一任。

扁梁圖皺眉。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傾蓮公主政治手腕強硬的根源,就是這個男人。

“鍾煙龐政。”他說著這個矮小男人的名字,代以問好。

“好久不見了,宗正卿。”

矮個子男人轉過身,似乎剛和屏風後面的人說完話。他長相平平無奇,放在大街上絕不會引人注目——或許這麼說過於偏頗,至少他的身高足夠讓正常人打趣。鍾煙龐政很矮,如果他和公主同時站着,大概只能看到公主的腰吧——想必他沒膽量把視線放在那種敏感的部位。

這個小矮子笨拙地轉過身,一雙和藹可親的眼睛讓人不敢相信,無數陰狠毒辣的栽贓污衊,都是從這顆略比正常人大一些的腦袋裡想出來的。

扁梁圖有時候真想殺死他,用板子將他的腦袋徹底拍扁,看看他能不能再這麼笑。

“請問,陛下找我何事?”扁梁圖低聲問,聲音穿過屏風,傳到了房間後頭。

公主會出來嗎?既然立了屏風,應該就不會直接與我相見吧?扁梁圖想着亂七八糟的事。

“扁梁圖。”

聲音響起,是公主的聲音;步伐邁出,同樣是她的步伐;上朝時的衣服緩慢從屏風後飄出,如同一朵蓮花綻放。

“孤有些事想問你。”她冷冷地注視扁梁圖。

扁梁圖立刻明白了,公主還不打算除掉他。她雖然知道自己有反意,但想繼續利用他。

公主為何不除掉我?他必須找到其中的理由,那是他的護身符,也是反擊的關鍵。

“陛下請問。”

“你可記得十三年前的事?”

“陛下請詳說。”

“當時的國子監祭酒是誰,還記得?”

“……”扁梁圖記得,那是個勤勤耿耿的老頭,“舒詢。”老頭在兩年前病逝了。難道另有隱情?

“舒詢曾帶過一青年,”傾蓮公主滿意地點頭,聲音依舊毫無感情,“從武當出來的,你可記得?”

“微臣不知。”

扁梁圖確實不知道,舒詢帶了個什麼武當弟子,他怎麼可能清楚?那老頭對權力無欲無求,扁梁圖並沒有把心思放到他的身上。

“其名烏湯。”

扁梁圖不知公主所云,只好尷尬地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這個名字。

“烏湯……烏湯怎麼了?”

“你看看。”

公主忽然拋下一封冰冷得信。冰冷並非他的心理,而是真真正正的現實,這封信很冰、很冷。扁梁圖明白它是從哪兒寄來的,只有極寒之地的北境才能讓信變得永遠無法溫暖。

他雙手從地上捧起信,注視上面的文字。

“這是……這是什麼?”

他不由地發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