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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是上官與下屬,毛維一度以為不能顛覆的地位,到如今,一個是“階下囚”,一個是“主審官”,那聲“恩公”還如何喚得出口,毛大尹一時之間臉色格外冷沉,陸離卻也不再以禮相待,他微撩袍裾,跽坐下來,笑意似乎漫不經心,又格外雍容散淡,這勢態,顯明氣定神閑,一切盡在掌握。

毛維努力端起往日的架勢,卻不知他這些日子以來,面頰的皮肉已經向下頹垂,縱然把下巴高高抬起,也無法掩飾狼狽沮喪:“果然是晉王妃!爾等留老夫活口,無非是想對付賀珅,只老夫雖恨賀珅害滅滿門,晉王妃見死不救,老夫又怎甘為爾等利用?薛少尹請回吧,老夫與你之間,無話可說。”

這話當然不是表明寧死不屈,否則毛維也不會尚且謹慎的禮稱陸離官職,早便連名帶姓破口大罵了,他這樣說,無非是想掌握談判的主動權,倒也的確不願與陸離這個“馬前卒”多廢口舌,是欲爭取與晉王妃直接談判,以此維護僅剩的自尊。

“見死不救?”陸離微微一笑,眼睛裡寫滿譏嘲:“毛維你自問一貫作為,哪樁哪件值得救助?”

這簡直就是往毛維胸口插刀,只一下便戳漏了他的理智,拍案而傾身,瞪目而怒視:“老夫雖與晉王系有利益爭執,女眷、稚幼何其無辜?爾等害我滅門,可謂狠毒無恥!”

“無辜?”陸離又是一笑,竟然頷首:“毛氏一族女眷,或許確未行為罪大惡極之事,稚齡幼/童也的確無辜,不過有謂‘因果不虛、報應不爽’,而今滅門之禍,實乃自遺其咎,毛維,難道你竟健忘,不記當年也曾害人族滅家亡惡行?”

毛維有如醍醐灌頂,怔怔坐了回去,半響方才冷笑道:“薛少尹好作態,當年薛謙忍辱負重數載,意圖唆使先帝推翻裴鄭逆案,終一敗塗地,薛少尹踩薛謙為墊腳之石,得釋太后疑心,就此扶搖直上,不想太后這回卻是受你蒙蔽,京兆薛一族,從來賊心不滅,圖謀不軌!”

“毛維,事到如今,你竟還不知悔罪?”

“薛絢之,老夫當年以大理寺卿之職,主審裴鄭逆案,罪證確鑿,有何過錯?你想察知當年真相,老夫便告知你當年真相,可你若是意圖威逼老夫歪曲是非污篾太后為罪逆翻案,是萬萬不能!”

說完把頭一別,甩臉側對,一副堅定不移的作態,心中卻在暗忖:沒想到薛陸離拘我,竟是為裴鄭舊案,簡直就是痴心妄想,然而我如今受制於他,還得想法與他敷衍應酬,侍機脫身,只就算脫身,今後又將何去何從?

毛維在那忖度脫身之計,陸離卻起身離座,踱於門外,似乎因毛維那強硬的態度,亦產生了猶豫遲疑,好一陣後才說:“今日陽光明媚,毛公莫如與某在廊廡下小坐,閑談起來,也許更加心平氣和。”竟是將語態柔和下來,恢復了幾分禮待。

毛維心下一喜,以為佔據上風,越發拿腔作勢,雖是依言往廊廡下所設案席落座,話說得反倒咄咄逼人:“京兆薛雖與京兆裴有姻親之好,故不信裴鄭二族有謀逆之圖,然則事實便是事實,潘博時至今日,尚且稱霸營州,薛少尹難道視之不見?薛少尹意圖為裴鄭平反,便是與先帝、太后為敵,只怕連晉王妃,都不知薛少尹懷有此等歹意吧!”

不想話音剛落,毛維忽聞一聲“祖公”,側面一看,卻見廊廡外揮舞着小手滿臉歡喜向他跑來的孩童,竟是不知所蹤的長曾孫——他如今唯一倖存的骨肉了!

毛維“霍”地起身,卻見那在此處看守他的刺客一把撈起獲兒,也不顧獲兒怎麼哭鬧,三兩步便走得再不見影,毛維心中焦急,待要追將過去,又聽陸離慢慢說道:“當年真相究竟如何,我早便察明,無意再聽你這幫凶強辭奪辯,毛維,你一家畏罪潛逃,不想卻遭蜀王滅口,太后既知你已橫死,卻因證據不足,無能治罪蜀王,可還會寬赦你這罪人之子?你也不要再妄想能得自由,東山再起,若還憐惜僅余這個嫡親血脈,總算不曾斷子絕孫,坐下來,我們說些確有意義之事如何?”

“薛絢之,你究竟想要怎麼樣?”毛維只好坐下,咬牙切齒問道,但已經是外強中乾了。

“我知道你只是個幫凶,謝饒平、元得志,甚至蜀王賀珅均非主謀,裴鄭二族之所以被冤殺,韋氏方為罪魁禍首,忠良含冤,自當平反,罪魁禍首更該處死,我要你當裴鄭逆案有朝一日重審時,能出堂指證韋太后為主使。”

“妄想,你這是妄想!”毛維連連擊案:“你要我當堂承認污害裴鄭二族,老夫還有活路?薛絢之,你這是讓老夫送死!”

“事到如今,你竟還要活路?”陸離冷笑道:“也罷,原本也不是非你不可,就讓你一家團聚幽冥倒也乾脆省事。”

說完微一抬手,毛維立即聽到了曾孫兒的哭鬧聲,他徹底頹喪了,有氣無力說道:“薛少尹莫要急怒,還當從長計議。”

“毛公日後,若當堂呈供,為無辜昭雪,述罪魁指使,雖死罪難逃,然出首有功,並非不能爭獲寬赦,比如你之曾孫,日後不需改名換姓,如此,也算家門有後,你等靈牌之前、葬身之處,還有子孫祭祀拜掃。”陸離見毛維總算屈服,不再威脅,只說利益。

這當然不全然符合毛維的期望,然而他也明白自己已經別無選擇,他已經老了,縱然再獲自由,也難有子嗣,更何況若不屈服,他與曾孫兒眼看就要立即沒命?!陸離雖未許他榮華富貴,但家門有後,墳前有子孫祭掃,或許還有望振興家族,這對毛維而言,當然也有不小的吸引力。

可毛維心裡也清楚,薛陸離許出此利有個必不可少的前提,那就是推翻太后執政,重審裴鄭逆案。

“薛少尹顯明並非蜀王系,難道……是想先除蜀王,挾天子令諸侯?恕老夫直言,薛少尹此計甚艱,勝算幾無。”毛維已經不再為太后辯護了,可既然不得不上陸離這艘船,當然不希望連這艘船也被擊沉:“晉王妃不會背逆太后,若知薛少尹有此異心,首先便會不容,薛少尹若想成事,理當……”

“先下手為強”幾字不及出口,毛維驚見陸離臉上譏誚的意味越發明顯,他再一次有若醍醐灌頂:“難道晉王妃竟然……竟然!!!”

“薛某如何行事,便不勞毛公多慮了,薛某隻提醒毛公謹記,時刻勿忘,令曾孫生死只在你一念之間,晉陽並非毛公久留之地,三日之後,便有人護送毛公離開,還望毛公莫讓護送之人為難。”

毛維意識到晉王妃竟然早存奪位之圖,心中震驚不已,見薛絢之不肯多說,他卻為自己利益,不願放棄時機,自顧說道:“太后對晉王妃並非信任不疑,晉王妃若想成事,還當仔細身邊耳目,如元氏等姬妾……”

他話未說完,陸離已經起身離開,毛維怔怔看着前方,尚且喃喃自語:“太后雖忌憚蜀王,卻絕不會姑息晉王一脈,晉王妃想要母憑子貴,何其艱難?是,晉王妃只怕早有警覺,否則不會意圖利用裴鄭舊案推翻太后執政,但施行政變,手無軍權可萬萬沒有勝算,晉王妃就不該讓朝廷收歸雲州兵權,可她為何放棄王知禮?難道說……武威侯!”

直到這時,毛維都不敢想像晉王賀燁竟然有奪位之心,他百思不得其解,晉王妃一介女流,究竟是怎麼說服武威侯投誠,可惜沒有人為他解惑,他從此只能困禁於幽僻,苟延殘喘,直至晉王妃如願得償,他才有望再回長安,質罪韋太后,可到那一日,也是他的死期!

又說十一娘,其實並非對毛維還有所顧忌,只因顧忌賀燁,擔心賀燁動疑,才決定讓陸離與毛維談判。

蜀王使者當日殺人放火,自然會驚動周邊農戶,農戶先是以為不慎走水,趕到意欲救火,才目睹竟是發生命案,立即報官,於是如陸離等太原府官員,這才察覺非但毛維不知所蹤,連眾多家眷也不知去向,往命案現場,依稀辯得幾具屍身正是毛夫人、毛趨等等,絕大多數卻已被燒為焦骨,面貌難辨。那知道毛維未死的使者及志能便當然不可能出面揭穿真相,是以太原府理所當然便以毛維畏罪潛逃卻被仇家所害結案上報朝廷。

韋太后一心以為毛維已死,更加篤斷“仇家”即為蜀王,雖不無懊惱情勢所迫不得不繼續姑息,卻也覺得毛維乃自取滅亡,當然不肯為了這枚棄子責備尚有利用之處的十一娘犯疏忽之過,乾脆把毛維定罪,下令逮拿毛維之子幾大“同犯”,押赴京都處死。

十一娘不愁向韋太后交待,應付賀燁卻必須小心翼翼,借口道:“我有意向蜀王透露消息,正是為了引其入瓮,也有察覺毛維意欲潛逃,甚至斷定蜀王這回是利用志能便,此時並非剷除蜀王絕佳時機,故而毛維生死我並未放在心上,心想他若被蜀王滅口,更會加重太后對蜀王之忌憚,於殿下大業有益無害,倒是可以暗中盯梢志能便,爭取將這些敵間連根拔起,故而囑令白魚等,無需阻止蜀王滅口之計,而以盯梢為重,哪曾想,志能便極其狡詐,竟然擺脫追蹤。”

這話也並非完全作偽,十一娘的確囑令白魚追蹤志能便,遺憾的是不見成效。

原本十一娘處斷諸事,自來也不會件件先報賀燁允准,這回雖是自作主張,倒也有借口敷衍過去:“殿下剛因幽州一戰勞心勞力,最近又在關注云州各部將官動向,我視毛維之事為瑣碎,以為不值讓殿下分心。”

賀燁果然不疑其他,當然也不曾怨責走脫了志能便,反而安慰道:“只要廣陽那敵間仍在王妃監控之下,不愁不能將志能便連根拔除。”

然而十一娘意圖借口探望王橫始與其告別作辭的機會,單獨行動要脅毛維時,賀燁竟然阻撓,十一娘沒有其餘借口單獨出行,當然她出府也不需要賀燁允准,卻擔心不作交待會讓賀燁動疑,所以只好讓陸離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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