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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尚書說我的建議是畫餅充飢?”衛溪話音才落,之前一直平靜的簡虛白驀然冷笑出聲,“這話換了令郎來說,卻是情有可原!但衛尚書素來高瞻遠矚,說這話,竟不覺得心虛么?!”

他冷然說道,“科舉之出,說是給了天下寒門士子一個晉身之機!然而科舉延續至今的這百年里,有多少金榜題名者,是真正家徒四壁的寒門子弟?!所謂十年寒窗,不過是佼佼者才有資格參加童子試罷了!”

“在考取秀才功名之前,這些人只能由家裡養着,只出不入!”

“即使考取了秀才,也只能為家裡減輕些許負擔!”

“到了舉人,固然可以通過詭寄得到一定的田產以及奴僕,但若族人眾多,這些名額少不得要照拂不少桑梓之情!”

無論前雍還是現在的大睿,對於秀才跟舉人都有免除賦稅、徭役的優待。當然兩者的額度差距極大,所以秀才往往只能幫家裡減輕點負擔,有時候連全免都做不到;而舉人不但可以全免合家,往往還有多餘的名額——如此那些不想承擔賦稅跟徭役的人家,就會連人帶田的投寄名下,只要該舉人要的好處比朝廷少就成——這就是詭寄。

對於不擅經營又家無恆產的舉人來,這是最主要的收入來源。

也是很多家境不太好的舉人改善生活的第一步。

“所以除非確認家裡出了個讀書種子,否則尋常人家即使讓孩子進蒙學,也不過是教上幾個字,讓他們往後可以尋一份賬房、掌柜之類的差使罷了!”

“正經讓子弟讀上十幾年書,以求功名前途的……誰家沒點家底?!”

“所謂窮文富武,亦不過是相對而言!”

“真正貧窮到了食不裹腹地步的人家,有幾個能夠靜下心來讀書,更遑論靠此出頭?!”

簡虛白寒聲說到這兒,微微眯眼,“我總結過科舉百年以來的庶族官宦,其中真正出身貧寒者,可以說是寥寥無幾!大部分人,在咱們這些人眼裡固然可以說一句‘出身卑微’,但至少也是衣食無憂以上人家出來的!”

“這些人家靠田產者有,更多的,卻是靠着商賈之道,方得殷實!”

——畢竟就算是地主人家,田裡的出產也得買了才能換銀子不是?

所以總的來說,這些人家的生計,都與商賈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一旦天下錢貨流轉在手,此等家境的人皆在網羅之中!”

“如此,從今以後,這些庶族官宦的利益與根基,亦與我等相同——屆時天下再無士庶,只余君臣!”

科舉打開了庶族入仕的途徑,極有效的打擊了世家門閥;但按照簡虛白的這個計劃,卻是從源頭將入仕官宦拉攏到一起,糾結成團,共同對抗皇權!

所以他說從此天下再無士庶,只余君臣——因為士庶的隔閡在利益共同的情況下自然消除,從此諸臣要對付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皇室!

如果這個設想真的成功的話,往後皇帝就是事實上的孤家寡人了!

而且皇帝還沒有辦法。

因為當初士族昌盛到了危及皇權的時候,他們還能想出科舉的法子,引入庶族,對抗士族。

但當士庶齊心協力時,皇室卻到哪裡再去給他們找個對手制衡呢?

那麼只能自己上了——皇權在這種時候的用處是非常蒼白的。

就好像從前世家門閥昌盛之時一樣,儘管那時候望族都有自己的私軍,但實際上作為皇室,手中的兵力肯定是比世家門閥強大的,可問題是他們敢跟世家門閥來硬的么?

皇室人丁再昌盛,也不可能說純靠宗室治理這天下。

他們既然需要臣子幫忙治天下,那麼就必須有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規則。

否則這天下是不可能平靜的,而世道混亂的話,名門望族還能發揮他們的長袖善舞,斡旋其中;庶族官宦有才德者自可待價而沽——對皇帝對皇室有什麼好處?反倒是充滿了被拉下馬的危險。

簡虛白漠然望向衛溪:“本來衛氏在如今的局勢里,已經沒有說話的資格,甚至我完全可以聯合劉沈蘇三家,將鳳州衛氏瓜分一空,讓瑞羽堂與江南堂一樣斷絕傳承!以衛氏的覆滅,滋養我等幾家!若非為了此計,想着控制天下錢貨非同小可,留一個盟友多一份力,衛尚書,你以為,你會有資格站在這兒?”

“或者說,你會有機會站在這兒?!”

衛溪聞言,沒有生氣——他早在知道自己輸得一塌糊塗的時候,就做好了受到羞辱與折磨的心理準備了,簡虛白現在這番話雖然很不客氣,但在他這樣的人看來還不至於因此急怒攻心,他只看着蘇少歌等人:“三位以為呢?”

“我若回青州,舍妹與子錚的婚約可還作數?”蘇少歌沉思了下,同樣沒有動怒,只打量着劉競城,問。

子錚是劉競城的字。

如衛溪還是第一次聽說蘇少茉與劉競城定了親,此刻不免微訝,隨即反應過來,這應該就是劉家背着端木老夫人找上蘇家時,雙方為了加強彼此的信任,專門締結了這門親事——說到底還是政治聯姻。

只是即使有了這門約定的親事,劉家到底還是拋棄了蘇家,選擇了簡虛白——也不知道他們跟着簡虛白,到底能夠得到什麼蘇家給不了的好處?

“婚姻大事,豈容兒戲?”劉競城沒有猶豫,毫不遲疑的說道,“兄長請放心,到期我必往青州迎娶六小姐!”

蘇少歌聽了這話卻沒有什麼高興的意思,反而深深的望了眼神情平靜的簡虛白,沉默了會,才道:“那就這樣吧!”

衛溪在同時深深吐了口氣,只覺得心情複雜無比,難辨喜怒。

——不管怎麼說,本來以為瑞羽堂完了,甚至整個鳳州衛都要完了,現在能夠逃出生天,總也是件好事,不是嗎?

這麼想着,衛溪方才振奮了些精神,道:“還有其他事么?沒有的話,我想趕緊回府里去看看!”

說到此處,他看向蘇少歌的目光,終於不再是看同盟的那種,而是淬了毒似的,滿是怨恨。

不過蘇少歌沒放在心上,只平靜道:“抱歉得很,貴家子弟女眷都已經不在人世了。好在衛尚書老當益壯,不日告老還鄉之後,放寬了心調養,說不得還能再為瑞羽堂延續子嗣——尚書在,瑞羽堂就在,總是件喜事,對吧?”

衛溪冷冷看着他,片刻後,才冷哼一聲,對簡虛白道:“既然燕侯沒有其他吩咐,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衛家本來就不如蘇家,即使現在主持局面的是簡虛白,但輸得最慘、損失最重的瑞羽堂,接下來也惹不起蘇家。

雖然衛溪知道,自己放幾句狠話,還不至於激怒了蘇少歌。

但他到底也是有身份的人,明知道做不到的報復,說出來反倒顯得自己虛張聲勢了。

寧可把這份仇恨與恥辱埋藏心底,等待時機成熟的報復之機!

“衛溪現在已經恨我入骨。”待衛溪走後,沈邊聲跟劉競城也相繼離開了,蘇少歌卻單獨留了下來,對簡虛白道,“不但我,整個扶風堂,他都恨——你真覺得,這樣的仇怨,能讓他毫無芥蒂的參與到你說的計劃里,為多年,也許數年也許數十年甚至百年之後的收穫,與我蘇家合作無間?”

簡虛白聽出他語氣中淡淡的嘲諷,卻不以為意:“衛尚書是個聰明人,他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何況他再恨蘇家,二公子難為還怕了他不成?”

“我自然不怕他。”蘇少歌打量他片刻,慢慢道,“我倒是有點怕你了!”

說完這句話,他也沒了聊下去的興緻,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蘇少歌走到殿外,卻看到衛溪等在那兒,瞧模樣竟然是在等自己?

“二公子正當壯年,竟然真的就此歸回故里?”衛溪也不掩飾自己這個目的,此刻他全然沒了之前對蘇少歌的怨恨,卻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迎上來低聲道,“當然我不是在挑撥離間,只是委實不明白……蘇家的援軍近在咫尺,二公子何以還要如此退讓?”

他說這番話時,目光閃爍,顯然懷疑蘇少歌只是迫於援軍未到,暫時跟簡虛白虛與委蛇。

“端木老夫人之前的計劃你可知道?”蘇少歌看了他一眼,倒也沒有什麼不理睬的意思,平靜道,“按照那位老夫人的打算,是要燕侯將來篡位的!”

衛溪嘿然道:“婦人之見罷了!大睿氣數未盡,這帝位若是那麼好篡,還輪得着燕侯那乳臭未乾的小兒?!你我兩家難道死光了不成!”

蘇少歌道:“端木老夫人報仇心切,確實有點異想天開了——只是這位燕侯平常不聲不響的,不是賴在太皇太后懷裡撒嬌,就是跟在晉國大長公主殿下跟前盡孝,以至於咱們都沒把他放在眼裡,卻不想是個明白人。當然依我看,這也是因為他沒跟儀水郡主相處過,對於喪母之痛的感受,未到錐心刺骨的地步,是以才能夠旁觀者清!”

他說到這兒吐了口氣,嘿然道,“你以為他方才那番話是什麼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