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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說來話長。”梁滿倉苦笑一聲。

他把滿兜的事簡要說了一遍,又把自個怎麼申辯,又怎麼得罪了人,最後被擼了軍功等等事情,一一說給顧世福聽。

“噯,你到底年輕氣盛些,算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用,等忙過了春茶,我找里正說說,看他有啥法子不,咱暫且不念是非曲直,說到底,你哥是你哥,你是你,五年為國赴湯蹈火,出生入死,也不能因一時之氣,功勞就一竿子抹平,白搭了不是?”顧世福默默聽完梁滿倉的話,沉吟片刻,嘴裡吐出一口白煙,幽幽地說。

“我對做巡街也沒啥想法,還不如做個獵戶自在呢。”梁滿倉摸着粗瓷大碗上的藍花花,瓮聲瓮氣地說。

“糊塗!你當這是你一個人的名聲?!”顧世福恨鐵不成鋼,聲音不免拔高了。

梁滿倉被他一吼,嘴角抽了一下,他是真沒想過,這事還和旁人有啥關係,但顧世福是村長,若按外祖家的輩分算,他還得管他叫一聲舅舅,故而,他抿着嘴,沒有分辯。

“好端端的,滿倉剛回來,你沖他吼什麼,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孫氏從廚房探出頭來,嗔怪道。

“婦道人家,頭髮長見識短,你懂什麼?咳咳咳”顧世福被煙一嗆,咳個不停。

“阿爹,你今兒累了一天,少抽些煙。”大丫把菜端上桌,勸道。

“不抽了,不抽了。”顧世福好不容易止住咳,將煙鍋子在鞋底磕了磕,轉而又說,“丫頭,把去年的桂花釀拿來,我和滿倉喝一盅。”

“阿爹!”大丫不滿,輕輕跺腳。

“只喝一杯解解乏。”顧世福賠笑,這丫頭管他,比老婆子還厲害。

“只許喝一杯!”大丫拗不過,扭腰去裡屋搬酒罈。

野雞野兔都是鮮活的,縱使孫氏家裡缺姜少蒜的,醬也擱的少,但還是掩蓋不了肉食的鮮香豐腴的滋味,地里的頭茬韭菜上了,和金黃的雞蛋炒上一盤,香氣撲鼻,新腌的酸菜薹也炒了一大盆,酸爽脆嫩,又下飯又下酒。

因青山還不能多動,故而,晚飯擺在青山和青川的屋裡,大家挨着青山的床邊,一溜圍着桌子坐,過門是客,滿倉陪顧世福喝酒,自然挨着,招娣也被讓到桌上吃飯,坐在大丫旁邊,而大丫緊挨着她大哥。

以往,青山身子好的時候,設籠子,挖陷阱,經常能逮到野雞野兔,除了活的拿去賣,其他的還能時不時地打打牙祭,吃回肉食也不算啥難事,如今,田地里的活都做不完,顧世福根本沒閑工夫上山,吃肉就變成十分奢侈的一件事。

今日難得有兩大盆,孫氏心疼兒子,撿大塊的雞肉夾到青山的碗里。

“娘,我這傷耽誤太多事,招娣今兒來采了一天茶,可是幫了大忙了,這肉該給她吃。”顧青山轉手就將肉搛給旁邊的招娣,她碗里只有一丁點酸菜薹。

“青山哥,你傷着,多吃點肉,好得快!”招娣的臉上一下子漫起紅潮,小聲說。

“若按吃哪補哪的說法,我該多吃肚子上的皮。”顧青山笑着自嘲。

“招娣,今兒太謝謝你了,該多吃點。”顧世福搛了一塊兔腿,壓住了她想把雞肉還給青山的舉動。

“謝謝福叔。”招娣蚊子哼哼似地答應。她的小臉幾乎埋到碗里,紅得似要滴出血來。

孫氏見此,眼皮跳了一下,老話講,兒大不中留,看來說的也不僅是姑娘家,自個疼到骨子裡的兒子開始心疼起旁人。

若是擱在以前,她是斷然看不上鄭招娣的,如今,青山被鎮上彭家退婚,身子受過傷,就是日後好了,也必然不如以往,自個還有什麼資本挑三揀四?

想到這些,孫氏在心裡嘆了口氣,罷了,瞧着兩人都有點那意思,又是知道根底的,最重要的是,顧世福搛菜的舉動,已經擺明了當家人的態度,彭家的親事,她辦砸了,這回,只要兩個小的情投意合,把小日子過好了,她也沒啥說道的。

顧世福的酒量不大,今兒又吃了辛苦,他當真只喝了一杯桂花釀,就上頭了,滿面通紅,肌膚滾燙,如此他便推杯不喝了,梁滿倉是小輩,總不好在長輩面前自斟自飲,遂也說不勝酒力,顧大丫忙給他倆盛了滿滿的一碗飯。

“爹,明兒一早,我替你到鎮上賣茶去,你好好補個覺。”顧大丫見顧世福吃飯都在不停打哈欠,心疼地說。

“算了,還是我去吧,你一個姑娘家家的,別被人蒙了去。”顧世福搖搖頭道。

往年都是青山和他倒着班出山賣茶,如今,讓他一人起早貪黑做兩個人的活,他縱使是鐵打的,也經不住熬,可他沒法子,青山傷着,全指着賣春茶的錢抓藥,他萬不敢將這樣緊要的事,交給從來沒出門賣過茶的大丫。

“福叔,不如這樣,我明兒正要出山賣野味,不如讓大丫和我一起去吧,有我在,量那些人也玩不出啥花樣來。”梁滿倉瞥見大丫焦慮的眼神,忙開口幫着勸說。

“阿爹,有滿倉哥跟着,準保沒事,你就答應吧。”大丫撅着嘴,搖着顧世福的手臂說到。

“好好好,明兒你去吧,我只告訴你,鎮上本有三四家茶行收茶,但價錢都不及昌隆,聽說是縣裡大老闆新來開的,財大氣粗,頭年為了搶鮮茶,給的價高。”顧世福纏不過,只得答應,仍不忘細細叮囑。

“我曉得了……爹!”顧大丫故意拖長了音,撒嬌道。

“大丫,你明兒幾時走?我在村口候着你。”梁滿倉三口兩口吃了飯,抹抹嘴問。

他本意是怕大丫一個人遇見顧青竹那樣的事,毀了女孩一輩子,他為了顧青竹的名聲,不好明說,可他這話一出口,卻引得大家一起看他。

梁滿倉生得魁梧健碩,大丫小時候總跟着他們後面玩,無比熟稔,但如今女孩子大了,哪怕她表面是嘻嘻哈哈的缺心眼,但也有心思細膩的一面,她這會兒一聽這話,耳根子都紅了。

“我明兒,明兒……”大丫埋頭,扭捏地說不出話來。

孫氏心裡一沉,自個兒子傷了身子,不得不將就,這女兒也是傻的,梁滿倉沒爹沒娘,孤身一人,又沒有田地傍身,這要結了親,凡事都要靠自個掙,可有苦頭吃呢。

顧青山倒沒那麼多彎彎繞繞的心思,他只當滿倉喜歡上自個妹妹,這以後兄弟成了郎舅,真是親上加親,錦上添花。

“夜裡山路不好走,還是要早些,過了五更天就得出門了。”顧世福喝了酒,有些暈乎乎的,一個勁的打哈欠,大概只有他沒有多想。

“那好,今兒也晚了,我先回去收拾,明早卯時村口見。”梁滿倉喝了一口茶,起身離開。

顧大丫今夜有些小歡喜,原本早早睡下了,卻一時難眠,在床上翻來覆去,想着梁滿倉的話,心裡偷着樂。

第二日,顧大丫一早起床,她娘已經做好了早飯,還非常難得的給她煮了一個雞蛋,孫氏坐在灶間燒水,瞧見女兒眉眼帶笑,想了想,還是把話咽了下去,如今正忙春茶,若惹了這丫頭犯倔,到時還是苦了自個。

顧大丫呼呼嚕嚕吃了一碗稠粥,孫氏為了防她餓,特意撈了鍋底稠的,剩下的湯湯水水,家裡其他人只能多喝一碗擋飢。

此時,外間漆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孫氏將家裡的馬燈遞給背着竹簍準備出門的顧大丫,顧世福不放心,特意將她送到村口。

梁滿倉已經舉着火把在大榆樹下等着了。

“滿倉哥,給!”兩人結伴趕路,顧大丫將帶着餘溫的雞蛋,獻寶似的遞到身旁男人面前。

“你自個留着吃吧。”梁滿倉笑道。

雞蛋在村人眼裡是極珍貴,平日里都是拿來換錢的,只有小孩生病,家裡人出遠門,才會拿出來做了吃,顯出家長的重視。

“我倆分着吃,我不愛吃蛋黃。”顧大丫說著,隨手在旁邊的石頭上一磕,雞蛋應聲而破。

“我記得你小時候不是最愛吃蛋黃的嗎?有次着了風寒,你娘給你和你哥一人一個雞蛋,你吃了自個的不算,還搶了你大哥的蛋黃。”梁滿倉有些不解地問。

“那都是小時候的糗事,你咋記得這麼清楚!”顧大丫瞪起眼睛,心裡有一點甜,卻更覺得害羞。

“唯有那時候最難忘!”梁滿倉微微嘆息。

彼時有爹娘阿哥,自個還是個貪玩不着家的小子,只以為這樣的好日子會很漫長,漫長到等他成家生子,爹娘還能含飴弄孫,得享天倫之樂。

“滿倉哥,快吃吧,可香了,我每次一生病,我娘總說,吃了雞蛋,身子就好了,你吃個雞蛋,也就沒那麼難過了。”顧大丫將小小的雞蛋剝了殼,一分為二,將一半舉到他面前。

梁滿倉被她說動了,不由自主地接過,放在嘴裡,蛋黃的糯軟和蛋白的爽彈在口中爆開混合,雞蛋特意的香氣瀰漫在口舌之間,依舊還是兒時的味道。

他心裡壓着磨盤似的事,梁滿兜不明不白地死了,還被那些惡人壞了名聲,這冤屈不知啥時候才能撥雲見日,大白天下,而他母親的去世,更讓梁滿倉難過,五年,他沒有在床前伺疾,連送終都是青山代的,雖說,忠孝兩難全,可做人兒子做到這種份上,也太愧疚了。

如此種種豈是半個雞蛋能解決的,可這雞蛋是記憶里母親的味道,莫名讓梁滿倉滋生出一種希望和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