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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漲想了一晚上,依舊百思不得其解,第二日,明前茶的價錢又小跌了一回,但很快又回到九十的價錢上來,這讓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督促帳篷里的夥計趁低價大量收茶。

他相信自個的判斷,明前茶掉價,在往年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今年定是外地茶商聯合壓低價錢,他對這種小把戲早就屢見不鮮,他要做的就是多多買進,囤貨居奇,等價錢恢復了,好大賺一筆,如此,他一時忙得團團轉,再無暇顧及其他。

回到顧家坳的顧青竹哪裡料到茶市起了大波折,第二日是清明,後半夜就開始淅淅瀝瀝下小雨,幸好,她昨兒回來的時候,在鎮上買了一摞黃表紙,還買了些豆腐百葉之類,清明除了上墳祭奠,也要吃些清淡的素食。

晨光熹微,小雨依舊沒有停的意思,顧青竹等不及,穿了蓑衣,帶上斗笠,去菜地里割頭茬韭菜,去年冬天種的豌豆經過幾場春雨,又冒出不少嫩芽,她順手掐了兩把,而香菜長得肥壯,她挖了二十來棵就已有一捧。

前兩年,在茶園和桑園旁邊,顧青竹見縫插針種了十幾棵香椿樹,這幾日雲霧雨水滋潤,油亮深紫的嫩芽又竄出一截,約有一指長了,顧青竹走去挨個掰了嫩頭。

竹籃里一時間被碧綠嫩青深紫堆滿,熱熱鬧鬧地擠擠挨挨,鼻端縈繞着新鮮菜蔬的香氣,讓人神清氣爽,顧青竹回到家,送了一把香椿頭和十來個雞蛋給梁滿倉,昨兒大丫家裡沒有採茶,早早準備了清明的吃食,已經給他送了其他的菜。

院里的枇杷樹已經結了指甲蓋一般大的青果子,纏在竹籬笆上的野薔薇發了嫩芽,紅紫的葉子滾着晶瑩的雨珠,鮮亮明艷,原先破了的瓦罐,顧青竹不捨得扔,裝上土,放在雞窩上,栽了十來棵小香蔥,這會兒春雨澆灌,愈髮長得鮮活碧綠,院中的一切都顯得生機勃勃。

今兒是清明,青松難得沒有溫書,顧青竹亦沒有管他,他是家裡唯一的男丁,原該盡孝心的,顧青竹放下竹籃就去柴房搬柴,青松搬了小杌子,和青英一起擇菜、摺紙錢,又刻了白幡,小烏龜在他們跟前慢悠悠地爬來爬去,有幾隻膽大的雞跑進來啄食菜葉。

將菜蔬清洗準備停當,青英在灶間燒火,一個鍋里煮飯,另一個鍋里放上油,豆腐改刀成小方塊,入鍋兩面略煎到發黃,放小蝦黃豆醬,淋熱水燒開,改小火慢炖。

所謂千滾豆腐萬滾魚,豆腐本身雖是無味食材,卻最容易吸附調料滋味,小蝦醬是去年做的,燒豆腐最好,鮮香味濃,待汁水半干時,撒小蔥末調色增香,裝入瓦缽中保溫。

嫩黃的百葉切條倒入油鍋,翻炒三兩下後裝盤待用,韭菜孕育了一整個冬天,剛從土裡鑽出來,香氣最濃,卻又最嫩,熱油一下就把韭菜~逼得變了色,沁出很多水,此時,快速倒入百葉翻炒,加鹽調味,鹽要略多些,不然韭菜會有土腥味。

豌豆苗比較好炒,烈火快鍋,翻炒斷生即可裝盤,聞之,有清新之氣。

也許種香椿最重要的意義就是為了早春這一碟美味,將洗凈的香椿芽在鍋中沸水中焯過,深紫轉為淡青,待微涼,切碎裝入大碗,打四五個新鮮雞蛋,捻少許鹽,充分攪拌。

灶膛改小火,鍋中油熱,倒入香椿蛋液,滋喇一聲脆響,邊緣迅速凝結,用鍋鏟將堆積在中心部位的蛋液攤勻,待稍顯硬挺時,將蛋餅翻過來繼續煎,直到兩面金黃,而後用鍋鏟劃成小塊裝盤。

鍋中沸水煮豆乾四五塊,約莫般刻鐘的時間,就可撈出瀝水,繼續下香菜焯,它不同於香椿芽,沸水中三兩息,變色即可。

豆乾切丁,香菜切末,香油、細鹽微煉,晾涼倒入,少許糖,一勺酸楊梅醬,細細拌勻,酸甜脆軟,口舌生津。

一缽小蔥豆腐,一盤韭菜百葉,一碟豌豆苗,一碗香椿蛋餅,一小盆香菜豆乾,五個菜,顧青竹一會兒就做好了,每樣用小碗裝上一些,又另裝了米飯,用竹籃盛着。

這會兒剛巳時初,外間天色轉亮,老天難得歇了雨,空氣里全是泥土青草氣息,三姐弟一起去了顧家坳的祖墳山。

青山提着竹籃,青英拿着折好的一兜紙錢,顧青竹則捆了一大把干筍殼帶上,她肩扛鐵鍬,腰間別了把鐮刀,一路走着,看見小溪邊的大柳樹,便停下來,用鐮刀割上幾枝,抓在手中。

墳山上已經有好幾戶人家在燒紙叩拜,三姐弟一起拔了母親墳上的雜草,顧青竹在旁邊的空地上挖了一個圓形的新墳帽子換了上去,青松和青英將一張白幡穿在柳條上,插在墳帽子上。

青松和青英擺祭品,因着剛下了雨,地上濕漉漉的,顧青竹便將幾張干筍殼墊在地上,倒出一些紙錢,用火摺子點着,撲稜稜,火一下就燒旺了。

隔了會兒,火熄了,顧青竹摸摸弟妹的頭髮道:“去給娘磕個頭,說說你們心裡話吧。”

“娘,您放心,我明年肯定能考上童生。”顧青松跪在筍殼上,鄭重地磕頭道。

“娘,您能保佑阿爹早些回來嗎?我不想總被他們說成是沒爹娘的孩子!”顧青英雙手合十,可憐兮兮地禱告。

顧青竹看着面前小小的人兒,一下子淚濕了眼眶,無論她對小妹多好,但父母的疼愛,仍舊是她最渴望的親情,可憐她出生就沒了娘,還沒滿周歲就失了父愛,這讓她更敏感,也更加渴望。

“誰這麼說你?哥去揍他!”顧青松擰眉問道。

“大堂哥,二妮姐,還有別的人,阿哥,你怎麼能打得過來呢,我只盼着阿爹能早些回來,他們就不敢說了。”顧青英苦着小臉,望向路的盡頭,彷彿那裡會突然出現一個風塵僕僕的人似的。

“阿爹會回來的,若是見着咱們青英長得又高又漂亮,一定會歡喜的。”顧青竹蹲下來,將小妹抱在懷裡安慰。

“嗯!”顧青英到底是個孩子,在顧青竹懷裡揉了揉,撒了會兒嬌就好了。

顧青竹無言地磕了頭,她的願望,就是去努力實現弟妹的願望。

阿爺的墳就在不遠處,往年總是大房和二房一起祭奠的,三姐弟等了又等,就是不見顧世貴一家來,眼見着天邊烏雲翻滾奔涌,下一場雨就要來了,墳山上已經沒了旁人,顧青竹跺跺腳,這家人向來不靠譜,她也不等了,做主開始燒紙錢。

“你們這是啥意思,我這個長輩還沒來,你就搶着燒紙錢,找我晦氣呢!”顧世貴扛着鐵鍬,懶散散地走來,一見燃着的火堆,立時不高興了。

鄉下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自家的墳被別人搶先上了,會倒霉晦氣的,雖然顧青竹姐弟是嫡親的孫子孫女,燒些紙錢原是應該的,可在顧世貴眼裡,他才是唯一的正統。

“二叔這話說的可笑,我爹是長子,他出門未歸,我代為盡孝,於情於理,都不為過,再說,我們姐弟在這裡等了快一個時辰了,你這個長輩也太遲了些!”顧青竹站起身來,冷聲說。

“可了不得了,當著這麼多祖宗的面,你都敢頂嘴,真長本事了!”朱氏帶着顧大寶和顧二妮跟在後頭來了,惡聲惡氣地說,她赭紅色裙擺上有一灘灘的灰白色,看着像沾了雞屎。

“我說的只是事實而已,祖宗若有知,定能明辨是非。”顧青竹瞥了她一眼。

“你家裡只種兩畝茶,今兒又采不了,自然閑的,哪像我家除了茶園還要養雞!”顧二妮擠過她,蹲在地上,將一碗生豆腐,幾塊豆乾和三五個雞蛋放在墳前,看着明顯是湊數敷衍。

顧青竹懶怠理他們,等紙錢燃盡,帶着弟妹準備離開。

顧世貴已經用鍬挖了一個墳帽子端來,突然發現沒有刻白幡,他一眼瞥見青松籃子里的物件,開口就要:“把你那白幡給我用!”

“你這般嫌棄我們,我們的東西,你最好也不要肖想!”青松半點不願地說。

“青松,你給了吧,這個帶回去也無用,青英,你去把剩下的柳條也拿來一併給二叔用。”顧青竹一反常態地好說話。

青松和青英自然最聽阿姐的話,見她這樣說,只默默地照做。

三姐弟走出七八步,就聽朱氏扯着嗓子,跳腳罵:“死丫頭,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你這個掃把星,賤蹄子,說什麼把柳條白幡給二叔用,啊呸,你這是咒我當寡婦呢!”

“二嬸說的什麼話,這分明是二叔要的呀,我若不給,定要說我小氣,這會子給了,你為何還是要惱火呢。”顧青竹忍住笑,一本正經地回頭道。

“你……你……”朱氏氣悶,眼見着三姐弟離開,卻無法反駁,將一張胖臉漲成了豬肝色。

“哪有那些個廢話,趕快磕頭回去,那些個雞淋了雨,正拉稀呢,要是都死了,我也沒命活了,你只等着做寡婦吧。”顧世貴沒好氣地瞪了眼朱氏,覺得她分不清輕重,這會兒還在口舌上爭高下。

“可……可那丫頭着實氣人!”朱氏一時間兩邊不是人,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且等着吧,等我把雞養出來,有他們難過的時候!”顧世貴用力往地上唾了一口痰,悶聲道。

“轟隆隆!”天邊巨雷滾過,烏雲壓頂,白練閃爍,大雨傾倒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