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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夫人不待見姜居士,也心知肚明姜氏同樣不待見她。

她先送了帖子,姜氏肯定會交待門仆把她拒之門外,就此打道回府可不行,當然得用話拿捏門仆,才能順利走進西樓居的大門後再當面說折辱的話,氣得姜氏瞪眼咽氣。

王老夫人對姜氏的怨恨,其實始於幼年。

姜氏之母,為王老夫人的姑母,當年姜家得勢,王姑母雖出嫁,卻一直極受娘家的關愛,王姑母因看不慣侄女驕縱,對王老夫人多有斥教,就連王翁,也疼愛外孫女勝過疼愛親孫女,王老夫人對姜氏是又妒又恨,又無可奈何。

就連婚事,起初看來姜氏也比她要強百倍!!!

慶幸的是覃遜雖然起步寒微,後來卻得平步青雲,可姜氏因有一子,又讓王氏意難平。

更慶幸的是姜氏相繼喪夫喪子,改嫁,又未遇良人,為了爭回私財,一怒之下狀告夫婿,結果還身陷囹圄,雖然最終被釋放,不過在王老夫人看來,姜氏已經是聲名狼籍,徹底輸給了她這個人生贏家。

但真的是這樣么?

要真是這樣,王老夫人何至於對姜氏一直“念念不忘”,讎隙難消。

真正的強者不至於對弱者不忘妒恨。

王老夫人現在只想親眼目睹其實已然半輩子沒見的,她甚至都想不起來的“老冤家”怎樣承認一敗塗地,怎樣因氣恨交加死不瞑目,她沒想過,其實如果真認定了自己是贏家,就不會有這樣的意難平。

同樣風燭殘年了啊,當年故識,現在還剩幾多?

王老夫人翹起的嘴角,自己不知道自己現在看上去有多麼的刻薄和……可憐。

她只聽那老蒼頭答話:“確是家主近來卧病,無力招待親朋,這些時日除了自請侍疾的後輩,往前與家主相交的故知都未接待。”並無一句自辯,卻堅持不啟門迎客,竟似全然不懼人言誹責一般。

王老夫人的嘴角就放了下來,她還不至於認為讓一個老門仆受到鄰里譴責,就算達到目的心滿意足了。

在車廂里坐不住,王老夫人才親自出馬。

她真正面對着西樓居,突地又想起了聽聞的那些,關於這處宅院以及宅院里的主人,明明已成卑賤之人無兒無女不守婦道的寡婦,可他們還硬是誇讚,什麼高風峻節,什麼驚才絕艷,說什麼西樓居里,往來從無俗客,什麼茶酒之話,如入俗塵的世外桃源……真是荒謬,姜氏分明與風塵妓子無異,所謂的西樓居,也正如柳巷青樓。

可恥得她簡直羞於揭穿。

王老夫人的嘴角再度揚起,她一步步走近西樓居,走近她從未來過卻深惡痛絕的一個地方。

圍觀的人,起初聽僕婦那一嗓子敞亮的叫囂,都知道了車裡下來這個老婦人是什麼身份。

這時只見傳言中的太師公夫人,上了年紀是一目了然,一頭黑髮沒夾雜半絲銀霜,帶着高高的假髻,簪了金釵翠鈿,銀盤大臉上描着精細的眉,塗勻香粉,也看不出原本的膚色,綉了牡丹紋的大袖錦衣,襟領上鑲米粒大小的鮫珠,真是富貴中人,原來西樓居的主家,竟然有如此富貴的親戚么?

鄰人們多見過姜居士。

老人家除了與眾不同的氣度,吃穿用度都極尋常,家中只有幾個使喚的僕婢,要論奢華鋪張,着實連小商賈都比不上。只是老人家好酒,還時常在湖畔乘涼飲酒,鄰人們好奇,她也願意和鄰人嘮家常,老人家身邊的小婢不但識字,還有一把好聲嗓,有時唱出詞令,竟比勾欄里那些歌女還動聽些。

從這些來看,姜居士定然也不是普通布衣,鄰人們卻誰都不會往名門望族的家世揣度。

那些貴婦人,不應當都如王老夫人這般么?目中無人、心高氣傲,出則僕婢成群有如眾星拱月,哪裡會和他們這些窮酸談笑風生甚至圍桌夜飲?鄰人們想起家中每每做了腌菜,送去給西樓居士品嘗,她都會親自接過並且道謝,還從來不忘報以謝禮,有時是一籃鮮果,有時是幾隻雞卵,嘗到腌得入味的乾菜,也不忘特地來稱讚一番,那不是客套啊,問得還有,乾脆再討要一些……

他們做的那些食物,哪裡能讓貴人稱奇?

只這些念頭都是一閃而過,鄰人們立時又注意聽王老夫人接下來的話。

“你家主人病重,既差遣了我家長孫四處打問良醫,何故我來看望她卻閉門拒客呢?她過去雖然孤標傲世,占人好處連聲謝也不道,不是她不知禮,是因曾經生於富貴後卻家境衰凋,故而自卑自傷,唯有故作清高掩示難堪,可現今既知壽終在即,她無兒無女的,總該為身後之事打算了吧。

我既主動來見,她絕對不會拒見,除非是你們這些刁奴故意阻攔,企圖貪佔主家所余不多的遺財,這處宅屋,還有你家主人多少珍藏的金石書畫,你們拿去變賣了,也是一筆橫財!你要是再加攔阻,那我只能將你送官法辦了!今日,當著四鄰的面,我最後警告你等刁奴一句,無論如何我都必須見我那老姐妹一面。”

鄰人們面面相覷——怎麼姜居士竟病重到此地步了?細想來,彷彿確也是好些日子都沒見過居士出門了,若是往年盛夏,居士可不是常常在湖畔柳下乘涼,甚至還會乘舟訪友,月升方歸,已是半醉,他們就見過小婢扶着居士下船,一邊抱怨居士興緻一來,竟又過了量。

聽起來,王老夫人確然是關心姜居士的,可怎麼又覺得王老夫人那話有點刺耳呢?

王老夫人喝呆了那老蒼頭,就想直接闖進門去,門卻拉開了。

“是湘王妃!”有一小童大是驚奇地喊一聲。

他的父親連忙低頭望向小童,儼然很是驚奇兒子居然認識湘王妃?

“阿娘生病,住了幾日善堂,我隨阿兄去看望,正好見到湘王妃也在善堂,湘王妃還安慰我,說阿娘只是小病,沒幾日就痊癒了,果然阿娘很快就好轉了,湘王妃像活菩薩,我見一回就記住了。”小童驚奇之後又很是興奮。

王老夫人也被唬了一跳。

她倒不至於被芳期嚇唬住,是因芳期身邊還佇着個晏遲。

這兩個人為什麼在西樓居?

“老夫人見諒。”芳期福了一福:“姨祖在病中,不耐叨擾,確然囑咐了下人閉門謝客,老夫人的問候三娘遲些會代轉,這時……只好替姨祖謝過老夫人不辭辛勞親自看望的好意了。”

把姜氏一口一聲姨祖,卻把自己一口一聲“老夫人”?

王老夫人氣結,仗着今日有這多看客在,當然更仗着洛陽王氏已經復起,正好借這時機,拆穿芳期有多麼跋扈不孝!

“我真是有個好孫女啊,我有疾時,三娘連個人影都見不着,倒是姜氏,沒予你一粥一飯,你倒是趕來替她送終了。”

王老夫人背對着看客們,不知道她這話一出口,有無數眼睛都在瞪視着她的脊梁骨。

這一帶的民戶,有好些人都在韶永廚幫閑,靠着賺湘王妃的工錢使家人衣食無憂,便是沒那幸運的,也都聽說湘王妃籌辦的善堂,凡有疾痛,前去求助,都受到過照濟,就說正對着西樓居那戶人家,其實見過好些回芳期來看望姜居士,只是芳期來西樓居,自然不會打出湘王府的儀仗,故而鄰人們竟都不知她就是湘王妃。

若然知道常來姜居士家中的就是活菩薩,早把姜居士都當菩薩拜了,王老夫人居然指責活菩薩不孝?

必然是血口噴人、無理取鬧。

“老夫人患疾,三娘聽聞後還專程去請了太醫,便是不曾回家侍疾,也是翁翁一再勸阻,稱家中既有嬸娘、嫂嫂這些人服侍,老夫人又何需孫女們都服侍榻前呢?”芳期不慌不忙回應。

晏遲卻早聽得不耐煩了,挑着眉:“王妃還跟王氏留着顏面呢,我卻摁捺不住惱火了。王氏你生的是什麼病自己不清楚么?裝病折騰兒媳、孫媳還嫌不夠,連已經出嫁的孫女都要用這冠冕堂皇的借口刻薄折磨,要不是皇后讓太醫來替你診脈,你的病且好不了。

我都告誡過你多少回了,王妃曾經在閨閣時,要不是岳祖翁維護,早被你們兩個王氏女,一個祖母一個嫡母虐殺,王妃要是不孝,一再為你這老毒婦求情,我早就請旨法辦,讓你罪有應得了。”

這話音剛落,看客們頓時“轟”地一聲吵鬧起來,指責王老夫人的惡毒行逕。

“湘王,你休仗着官家幾分寵信,就血口噴人!!!”王老夫人一張臉漲得血紅。

“我血口噴人?”晏遲冷笑:“今日眾多鄰人可都親眼目睹在場耳聞了,你是來探病的么?你幾日之前,遣人送來帖子帶來話,口口聲聲詛咒姜姨祖,就算今日來,你剛才說的是什麼話?你敢不敢說明白些,姜姨祖佔了你什麼好處?就我所知,姜姨祖不屑你的品行,早便與你斷絕了來往,這麼些年來你從不曾來拜訪過表親,何故?

是因你心知肚明,姜姨祖根本不認你這門親戚,你來也是自討其辱,勢必會被拒之門外,今日你來,是打聽得姜姨祖在病中,故意上門氣辱,你安的是什麼心?你以為姜姨祖無兒無女無人送終,特意來炫耀你有天倫之幸么?

王氏,你怕忘了你自己也只有養子吧?你的親侄女,長子媳,覃王氏親出的女兒覃二娘,連她都把你恨之入骨,你以為誰會真當你為親長?姜姨祖的確無後,不過我們這些晚輩卻是真心愿意奉養她,她的身後事不用你操心,只有我們替她老人家操辦,你要真有閑心,還是為自己的身後事憂愁吧。

將來縱有埋骨處,亦必為子孫後代棄忘,本不配為人者,哪裡來的資格享受欽敬追思,虧你竟然自信有炫耀之處,你也不看看這些鄰里,他們現在究竟是更欽敬姜姨祖,還是你這個老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