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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期坐在擊鞠場邊的廊子里,看着芳許拉着一匹棗紅馬,雖說聽不清二人的交談,但能猜到她正一本正經地教導着鍾離奇如何簡單操縱坐騎。

還沒忘剛才晏遲未說完的半截話,問他:“那婦人有什麼後運?”

“這就不知道了,總之她的餘生,不會一直在市井沽酒販食,應當會投什麼貴人的機緣,過上富足安穩的日子。”

晏遲也微眯着眼,看着露天處兩個小兒女間的交流,臭小子似乎真在一本正經地聽六妹妹的教授,他才莞爾道:“三郎自幼就愛親近女子,看似放蕩風流,不過王妃可別誤解了他是個登徒子,慢說那起子容貌雖美艷,心性卻陰險的女子他看都不會多看一眼,便是他喜愛的人,交道時他也從不行為狎褻冒犯的事,只是因為在他看來,在世上,相較而言女子處於弱勢,受到更多的拘束,所以其實存的是愛惜憐憫的心思。

他那顆愛美之心,卻從不因此濫情縱慾,六妹妹若真受得了他看似輕狂的言行,他倒也不失為六妹妹的良配。

他的父兄開館授學,家境卻從不寬裕,他們家中沒有長雇僕婦,一日三餐、四季衣裳、油鹽柴米等等瑣務,這小子卻也不忍只看母親和嫂嫂操勞,故而他的廚藝還不差,一手木匠活也很出色,知稼穡之事,也懂得構建屋宅,他性情跳脫且頗有些離經叛道,鍾離礁家也沒想着讓他這小兒子‘誤人子弟’,他就設造了些機巧的玩物,專販給殷八郎這類紈絝子,賺些錢幫襯家境,不是個遊手好閒坐吃糧食的無用人吧。”

湘王殿下這是在替晚輩拉好感。

芳期笑睨着他:“我可沒覺着三郎是好色濫情的登徒子,且我還知道六妹妹若有這樣的誤解,也定不肯和他多說一個字的,只是不聽晏郎這番話,萬萬料不到三郎小小年紀竟這樣能幹,構建屋宅會木工也就罷了,晏郎既也擅長,他諳通也不出奇,只是他真懂得稼穡?”

“你的辣椒,怎麼培種收成就是他自己琢磨出的方法,早些年他還專去了一個學員家中,無償替那學員的父母插秧種稻,把族裡收藏的一本農書上頭記載的知識,親手驗證,還琢磨出了改良增產的方法,據說已經驗證,只不過還沒法推廣,因為受到了灌溉等因素的制約。”晏遲道。

要說來他的諸多本事,其實並非得鍾離師教授,不過鍾離一族收存着不少記載這些“奇技淫巧”的藏書,他是靠自學成材,而鍾離奇顯然也是自學成材,還比他多學了如稼穡、調弄香脂幾門,要不是這臭小子有這本事,哼,鍾離氏的子弟這樣多,他也不會單對一個臭小子另眼相看。

“這小子若肯學相面卜卦之術,成就必不在我之下,只不過他把這一奇術,視作權奪工具,不願學。”晏遲悻悻道。

“怕也是受晏郎所累,才至於有這想法吧。”芳期沒忍住揭穿真相。

晏遲斜了她一眼,倒是默認了。

“鍾離礁家早些年,就想讓鍾離師帶着三郎離開的,不過鍾離師看了三郎的根骨,遺憾他並沒有修長生的天份,兼着三郎的母親也捨不得,作罷了。”晏遲說了這句後,指指場上,讓芳期自己看。

芳期就看到這樣一副場景——

應是鍾離奇已經將芳許的教導爛熟於胸,自信滿滿地踩鞍上馬,坐騎紋絲尚且不動,他卻嚇得趴着摟住了馬脖子,鬼喊鬼叫“妹妹快救我下來”。

芳許都怔住了。

芳期也怔住了。

晏遲搖着頭:“這小子天生畏高,只他沒想到一匹馬的高度都能讓他原形畢露,王妃這下知道我為什麼不教他騎馬了吧?便是習武……他心腸柔善,斷學不會殺人之術,只教他修練調息強身健體,他又是個好動之人,靜不下來,於此兩門,根本就是朽木一根。”

芳期眼看着付英衝上去把鍾離奇扶下馬,鍾離奇腳踏實地尚還驚魂未定的情境,忍不住笑出了聲:“那晏郎為什麼不直講?導致三郎一直認為你是小氣不肯授他武藝。”

“我怎麼沒有直講,他卻詭辯,說什麼我只要教會他武藝,他必然就不畏高了,他學武藝是為什麼?就為了騎馬,還有就是能跳上房頂去補漏,省得屋瓦損了,回回得去外頭請人修補!我都懶得再就這問題和他多說。”

芳期笑得都合不攏嘴了。

這天她送芳許回太師府,途中時直接問:“妹妹覺得鍾離家的三郎如何?”

“我就從沒見過這樣有趣的人。”芳許一時沒聽出言外之意,也是笑得合不攏嘴:“雖三郎是姐夫親朋家中的子弟,但姐夫天生來威肅,橫豎除了嬋兒之外,就連陽春奴,打從逐漸知事,現下都不敢在姐夫跟前太過淘氣的,可是鍾離三郎今日卻能數十回擠兌得姐夫詞窮,我想姐夫待他如此寬容,必定他真有讓姐夫愛惜之處。

下晝時閑話,我問三郎可能詩賦,三姐也是知道我外祖家,如大表兄這樣的子弟,自詡才高八斗,可被人當面問起時,少不得假模假樣謙虛一番,三郎卻說他能得不能太能,我就跟他比試,限題限韻,他居然真能八步成詩,將古人今人都寫熟濫了的鳴蟬,賦予了獨具一格的寓趣。

三郎還會口技,模仿鳴蟬,奇的是竟能從他的模仿中聽出鳴蟬的悲喜,說起為何學口技,他說是為博母親和嫂嫂一樂,就像他學詩賦書畫,也是出於對父兄的孝敬,我問他就沒想過考取功名么?他竟說一看我,就知我根本不在意這些。

也是奇了,我連自己都沒發覺原來我並不覺得男兒丈夫定要入仕為官,三郎卻知我只是好奇他為何是這樣的情性,並不認定他荒嬉無用,反而樂意跟他結交的。”

芳期不由想起晏遲的說法。

鍾離奇可是三歲時,就能看出那麼多的行人,唯有一個“姐姐”樂於助人,被他摟着脖子一呼救,立時揪住了那拐子,逼得拐子只好舍下“目標”脫身,否則恐怕就算鍾離大郎聽聞了弟弟的哭喊,也不及解救,拐子完全可以捂着鍾離奇的嘴,藉助擁擠的人群為掩護,繼續實施犯罪行為。

所以現在的鐘離奇,能一眼洞諳六妹妹的真情性,根本就是易如反掌。

“六妹妹,要是讓你們兩個婚配,你可願意?”芳期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

然後她就看見六妹妹的臉逐漸變成了長熟的西紅柿。

到底沒好意思說話,只輕輕的點了下頭。

覃太師一聽這門婚事是湘王殿下撮合,隻字沒有多問就堅定不移的點頭答應了,另告訴了芳期一件喜訊:“大郎婦有了身孕,你既來了,正好去看看她,也該跟你兄長道聲恭喜。”

等芳期從太師府回家的時候,蒼白的天穹上已經顯現了一彎月影,鍾離奇卻是還在湘王府的,正跟八月幾個丫鬟侃侃而談如何養顏養身,晏遲應是煩他了,躲去得月樓里“理事”,聽說芳期回家,晚飯備好,才從得月樓里抱着嬋兒來長英堂,剛一進來,就聽鍾離奇老大一聲“我願意”。

願意什麼願意?

慢說晏遲稀里糊塗,就連芳期也“驚疑不定”——

她剛才只不過是在跟鍾離奇談論烹飪技巧,並沒有問問題,怎麼就忽然得到了“我願意”的回答?

晏遲將嬋兒放在了一邊的寬榻上,拉着臉坐下來:“你莫名其妙高呼什麼‘我願意’?魔怔了不成。”

“老祖宗雖沒跟我說今日何故讓我來這裡,當見六妹妹那一刻,我就恍然大悟了,老祖宗自來嫌我聒噪,怕我吵了三姐姐,不許我來拜會,突然轉了性,而且還專程請了六妹妹來,為的不就是終於良心發現要做月老了么?”鍾離奇彎着眉眼,此刻極像一隻修成人形的狐狸。

晏遲今天特別聽“老祖宗”三字不順耳,他過去最覺鍾離奇“順眼”的一面就是“此子頗狡黠”,但今天卻也覺得“此子眉目可憎”了,忽然有種一點不想當月老牽紅線的心情,見去憂已經斟好一杯酒,拿起飲盡,重重放下杯子:“所以呢?你是為了奉我這祖宗之命,甘願浪子回頭了。”

“老祖宗可別冤枉我。”鍾離奇嘴上這樣說,卻是面朝著芳期:“奇雖愛和佳人親近,好衷體貼關懷諸位姐妹,卻從不敢處處留情,更不屑那些負心的浪子,自然也不是因為老祖宗親自為月老,奇就甘心聽從擺布的,不過嘛,老祖宗的慈心良願,奇理當感激,心裡不存抵觸之意,更別說第一眼見六妹妹,驚詫竟如見命中之人,心跳、氣促,卻如忽然置身於世外桃源,但覺胸臆中遍溢清涼愜悅,顯然就是一眼鍾情。”

芳期聽這話悅耳,還深覺有趣,只見晏遲卻一陣搓着臂膀,彷彿大熱天的被冷出了兩胳膊雞皮疙瘩來。

“世上哪來的一見傾心,你這小子根本就不可靠。”

“老祖宗自然不會理解。”鍾離奇不怕死的笑道:“如殷八郎,與三姐姐斷橋一見,也是這般小鹿亂撞,有如醍醐灌頂,才知曉造化里最純粹之情正是因此驚鴻一瞥,便心動神迷,想來老祖宗初見三姐姐時,必然心如止水,毫無波瀾,而是相處日久,幾經比較盤算,願結髮同巹,是因最合適……”

“三郎快別說了。”芳期哀嘆。

這小子,盡說什麼大實話呢?沒見你家老祖宗臉上都浮現出鍋灰之色了么?還添火,鍋底子都要被燒穿了。

晏遲卻拾箸,心如止水般的開吃今晚這餐味如嚼蠟的晚飯。

他原本是要留鍾離奇住個三兩日的,這可好,不待鍾離奇吃飽肚子,就令僕從將“晚輩”從哪兒來的送回了哪兒去。

等芳期把嬋兒哄睡著了,見晏遲還站在霽橋上,不知是在看月亮,還是看遠遠的萬家燈火,她靠近,討好地去牽晏遲的手:“晏郎總不至於真怪怨三郎吧,翁翁可是已經點了頭,指不定現在都已經跟二叔、嬸娘提過了,三郎跟六妹妹,確有一見傾心的意思……”

“我有這麼小肚雞腸么?”晏遲輕哼一聲。

芳期:……

看上去很有呢。

“王妃也相信一見傾心吧?造化里真有那樣的男女,初見時就如再世相逢,心中大震,不需再多問驗,判斷喜惡是否一致,就篤定了情志相合。”晏遲稍側着臉,眼瞼半垂。

芳期不知道該答是還是該答不是。

“比如王妃當初對徐二郎,應當並非日久生情。”晏遲也不知自己為何問出這話來。

更不知為何還偏要加一句:“王妃可別說謊,你知道我是分得清真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