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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佔著又如何,奪回來就是!”韓岡叉腰揮手,說得豪氣干雲,王厚、王舜臣在一邊鼓掌叫好。

“蘭州要隘,向西可通西域,向南壓制青唐,向東則屏蔽秦州,向北便能直搗党項軟肋!此兵家必爭之地。一旦據有此處,西賊不放上三五萬人來戍守,梁太后怕是連覺也睡不好!但西賊總共才多少兵?”韓岡說道這裡,卻又不將話題接下去說,轉而一臉神往之色,道:“蘭州就在黃河之濱,那一段河道跌宕起伏,峽谷幽深連綿不斷,據說其景壯麗處不在壺口、龍門之下,幾與三峽媲美。”

王厚連連點頭,任憑韓岡把話題飛來盪去。他的心思盡陷在韓岡的話里,全都忘了來此的目的。不停口的贊着韓岡:“秀才果然是博學多聞。”

韓岡笑道:“書生不出門,能知天下事。知一曉二,舉一反三,這也是要靠讀書得來。韓某不是死讀書的,某少小離家求學,從秦州走到京兆府,為了追隨橫渠先生,又走回渭州。別的地方不能自誇,至少關西韓某還是瞭若指掌。”

王厚正色改容,恭敬道:“不愧是橫渠門下。”

韓岡鄭重點頭:“若無子厚先生悉心教導,便無今日韓岡。”

韓岡此言,真心誠意,發自肺腑。他繼承自舊主的滿肚子的經書和文章,以及熟極而流的兵書、地理,都是來自張載的教導。

橫渠門下,學得不僅僅是儒家經典,還包括天文地理,兵法水利——若以為宋儒都只知‘之乎者也’,那就大錯特錯——尤其是兵法和地理,更是張載講學的重點。

張載年輕時,曾經上書范仲淹,願與鄉中豪傑一起去收復青唐舊地,後為范仲淹所勸,方才棄武從文。十幾年後,張載考上了進士,同時開始授徒講學。可即便如此,張載對軍事上的認識仍然得到了涇原路經略安撫使、知渭州事蔡挺的看重——

韓岡想到這裡,突然靈光一閃,終於想起了究竟在哪裡聽說過王韶的名字!

張載曾任渭州軍事判官,最為蔡挺器重。他在渭州,一邊教導學生,一邊幫助蔡挺整頓軍隊編製,清查空額。就在去年,還聽說張載正幫着蔡挺修改規範范仲淹創立的將兵法。而韓岡回來前,又聽聞如今蔡相公推行將兵法的效果很好,得到了朝廷的重視,尤其是想要富國強兵的年輕官家以及一力輔佐他中興大宋的王相公,都很看好這一整編地方軍隊,提高戰力和指揮效率的新規條。

而當時在蔡挺身邊,還有一名門客深得看重。他也是進士出身,而且與張載同為嘉佑二年丁酉科——也就是俗稱的同年——不過與張載不同,他因參加比進士科舉還要高一級的制舉考試落榜,便放棄了官職,轉而跟隨蔡挺來到陝西,並遊歷關西各州,還與張載討論過當年他收復青唐的計劃。張載曾對學生們說其有班馬之志,欲效班定遠、馬伏波,遠行萬里,揚漢家天威。他的姓名——正是王韶!

與王厚言談甚歡,韓岡自覺到了探底的時間,便問道:“不知經略司的王機宜......”

韓岡話還沒有說完,王厚就道:“正是家嚴!”

臉上浮出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韓岡道,“據聞令尊意欲吞併青唐,開邊河湟,說起來,此正是吾輩之願,也是家師畢生夙願。令尊若真能成事,不但功業不讓班、馬專美於前,可為國朝平定北漢之後第一功;只秦州數十萬百姓,亦要深感令尊之恩德。”

“西賊虎視眈眈,吐蕃悖逆雄強,不得豪傑智士相助,卻難以成事......韓兄天縱奇才,眼界見識遠勝凡庸,不知能否助家嚴一臂之力,以解鄉里之苦。日後博個封妻蔭子,亦可不再受小人之欺。”王厚目光灼灼的盯着韓岡,只等他回應。

韓岡笑而不答,也不想答。他當然願意,可王厚只是衙內,並不是王韶本人,他的邀請不得王韶認同就毫無意義。韓岡希望得到的是王韶的禮聘,而不是他兒子的邀請。

王厚愣了一下,正想再勸,但看着韓岡臉上淺淺的笑容,突的恍然大悟。終於明白,這話應該由他父親來說才是。他改口道:“若明日韓兄有閑,可否往城衙一行,王厚必翹首以待。”

“城衙?”韓岡搖頭笑道,“今天已經去過一次了,明天再去,不知會不會給趕出來。”

“難道是要求見家父?!”

“不,是韓某有緊急軍情要上報,不過就是沒人搭理。”韓岡說完輕嘆,似是痛心不已的模樣。

“什麼軍情?”王厚問道。

“韓某奉命押送軍資自秦州往甘谷。今日午後,在裴峽中,遭逢近百蕃賊攔截。雖被我等殺散,但通往秦州的要道上出現了蕃賊攔路。可不是什麼好兆頭!”韓岡指了指王舜臣在衣袍下微微隆起的左側肩膀,“王軍將的肩上就是中了一箭,但即便中了一箭,王軍將可是照樣一張弓就射死了十一人,門外車上的三十一顆首級,有三分之一是王軍將的戰果。”

“射殺十一人?”王厚驚異看了王舜臣一眼,沒想到他勇悍如此。又急急追問:“斬首總計三十一,那繳獲呢?!”

“三十四張弓,刀槍四十一件,盔甲一領。”韓岡如數家珍,要想取信於人,細節問題是半點也不能差的。

有繳獲、有斬首,韓岡之言自是千真萬確無疑。“百名賊人戰死了三成才敗退,果然是場惡戰。”王厚點着頭,有着王韶這個父親,王厚對戰事還是有所了解,清楚一場戰鬥的傷亡率是多少,他又問道:“不知韓兄這邊傷亡如何?”

“連上在下和王軍將,總計四十一人。八人受傷,無人戰死。”

“啊......”王厚驚嘆,“竟無損一人!”

韓岡搖搖頭:“還是損了兩個!”他對王厚解釋道:“這兩人意欲臨陣脫逃,又出言動搖軍心,給韓某親手殺了,當算不得戰死。”

王厚這下比方才還要震驚,能親手殺人的書生可不多見,韓岡還說得如吃飯喝水一般輕鬆。但聯想起韓岡在街市上箭射向榮貴的事,卻也不會有假。

王厚正少年,韓岡的作為正對了他的脾性,看向韓岡的眼神充滿崇拜,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站起身,王厚雙手舉碗,敬向韓岡:“韓兄果然是關西男兒!當浮一大白!”

韓岡豪爽的與他對飲而盡,放下碗,對視一笑。濁酒亦能醉人,一股豪氣自王厚心中油然而生,只覺得今夜結識的這位韓秀才,真是當世英豪。

韓岡這時拍着王舜臣的肩頭:“說起來,這一仗最大的功勞還是王軍將!韓某隻是安內,王軍將可是攘外。當時我等被賊人兩面夾擊,正是王軍將獨當一面,箭無虛發,將迎面而來的賊軍射得魂飛魄散!如非王軍將,韓某今夜也無法安坐在此!”

王厚再仔仔細細的把王舜臣上下一打量,連聲贊道:“果然是一員梟將。”抬手又敬了王舜臣一碗。

王舜臣得意得鬍子根根翹起,忙端起酒碗回應,嘴裡則裝模作樣的謙虛道:“過獎!過獎!哪裡!哪裡!”

敬過了王舜臣,王厚又斟滿一碗酒,轉過來對趙隆道:“趙敢勇的斬獲亦當不少,也當滿飲一碗!”

趙隆這下子臊得臉皮通紅,低聲囁嚅道:“不......俺只是一個守城的。”

韓岡幫趙隆化解尷尬,道:“趙敢勇論武藝,也不讓王軍將。只是運氣不好,得罪了上官。方才被罰守城。明珠蒙塵,實在可惜。”

趙隆感動至極,眼眶都紅了,幾乎要哭了出來,直把才認識了不到半天的韓岡,當作平生最大的知己。

王厚則暗暗點頭,逼着趙隆喝了酒,又把他的名字給記了下來。

眾人重新坐下,韓岡又道:“裴峽是要道,就在伏羌城邊。現在出了賊寇,卻無人放在心上。韓某想求見副城,卻被告知須接待上官......”

王厚一聽,卻是牽連到了自家老子頭上,忙賠笑着解釋道:“若是劉城主在,也不會有這事。只是李副城求進心切,擺了宴席去請家嚴。被家嚴拒了,正生着悶氣,當然不想理事。”

“軍國大事啊......”韓岡搖頭嘆着,“若關西將佐盡如此輩,何時才能掃平西賊。”

“不說這些煩心事,先喝酒!喝酒!”王舜臣舉杯邀飲,三人轟然應諾,一起開懷對飲。

藉著酒興,韓岡與王厚繼續談天說地,縱論古今,而王舜臣和趙隆在旁邊搭着話,也不覺煩悶。

四人一番醉飲,不知屋外斗轉星移,直到雄雞三唱,天色發白。

注1:涇原路經略安撫司治所位於渭州,而不是處於前線的涇州、原州。所以兼任涇原路經略使的是渭州知州。這一點,與治所秦州的秦鳳路不同。

ps:開拓河湟的國策,從神宗初年,一直持續到徽宗時期。其間雖有反覆,但卻是升官發財的快速通道。只看童貫,他發跡的地點便是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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