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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仲武心情不好,雖然乍眼看上去只是臉色比平時冷一點,但他從坐到桌邊便沒有說過一句話,只顧悶頭吃喝。而韓岡正在想着事情,一時也忘了緩和幾句。

韓劉兩人都不說話,桌上的氣氛便僵住了。路明左看看右看看,呵呵乾笑了兩聲,還是提起了方才的話題:“還記得方才的那位章老員外?”

劉仲武悶着頭不搭話,韓岡則放下筷子,抬眼問道:“他怎麼了?”

路明靠前了一點,壓低聲音,“方才當著面沒記起來,但後來走時聽到他說有個兒子在京中任官,那就不會錯了。”

看路明故作神秘的表情,韓岡念頭只一轉,心中便是雪亮:“難道他的兒子官位很高不成?”

路明微微一笑:“官人可是猜錯了,官位高的不是他兒子,而是他的族兄!”

“誰?”劉仲武終於停住了筷子,抬起頭來,開口問着。

路明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對韓岡道:“韓官人肯定知道。”

韓岡眨了眨眼睛,心底透亮,這是路明在幫忙緩和氣氛。

‘果然還是有點用處。’韓岡想着。而他所知道的出身福建的章姓高官只有一人,“莫不是章文簡章郇公?”

郇國公章得象,是仁宗朝的宰相,謚號文簡,死了都二十年了,但除他之外,韓岡也記不起還有那個福建的章姓高官。

路明點頭:“正是章文簡!”

“他死了有二十年了吧?”韓岡問着,“他的高官厚祿怎麼可能留到現在。”人走茶涼。章得象死了二十年,就算是親兒子,怕也是在家祭時才記得供碗黃米飯。

路明皺着眉頭心算了一陣,最後點頭道:“章文簡過世是在慶曆八年,到今年是二十三年了。”

劉仲武聽了,又低下頭去,專心致志地吃菜。

韓岡瞥了他一眼,笑意藏在心中,問道:“既然章俞是章文簡的族弟,那他就是嘉佑二年丁酉科狀元章子平的族叔祖嘍?”

“自然!”路明話一出口,劉仲武的筷子便變慢了。狀元郎啊,天下第一的狀元郎,日後要做翰林、宰相的狀元郎,竟然是已經死掉的章得象的子侄。

這世界真小。韓岡暗地裡想着,而口中則繼續問道:“同族雖然算是戚里,但一表三千里,而這同族也不一定多親近。章老員外貌似並沒有官位在身,不然也不會提到他的兒子。不知他的兒子又是誰人?”

“章!惇!”路明一字一頓,“章惇章子厚,名氣大得很吶。嘉佑二年,他與章子平一起應考。到頭來,侄兒中了狀元,自己則只中了進士。他覺得丟臉,便棄了敇書,重新在下一科又考了個進士出來。”

路明的聲音中,有着憤怒、嫉妒還有淡淡的羨慕,韓岡聽得很清楚。對一個久考不中的免解舉人來說,如章惇這般想考進士就能考上進士的才子,自然是羨慕嫉妒的對象......

‘不,不是嫉妒!’韓岡玩味看着路明的神色變幻,‘是憎恨!就是憎恨!......數十年不第積累下來的怨氣不淺啊......’

“你們可知這章惇是什麼樣的人?”路明說著,他的神色又變了。臉上的恨意收起,轉而露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表情。韓岡覺得難以形容,只覺得有些像是王舜臣去了惠民橋後的第二天,與趙隆、楊英一起討論功架、深淺時,才會露出來的那種神情。

“什麼樣的人?”劉仲武順着話頭問着。

“出了名的有才無德的人!”路明言辭無忌,說的口沫橫飛,“章惇其人無德無行。當年他到京師求學,藉助在章郇公家裡。沒幾天,便偷了章郇公的小妾。被人發現後,他從郇公宅邸里翻牆出來,又誤踩傷了一老嫗,鬧出了一筆大官司。這位章子厚,才學盡有,就是德行與其父一般無二。”

韓岡微不可察的皺了一下眉頭,不知為什麼,他突然間心裡有些不舒服。

路明說到這裡嘴幹了,也不繼續說下去,拿起酒杯,自己給自己倒酒。

劉仲武其實對路明說的八卦很有興趣,可是臉皮掛不下來,不好追問。轉頭看看韓岡,卻是在拿着筷子一根根的拈着碟子里的豆芽。猶豫了半天,他終於奈不下性子,自己追問着:“章老員外到底做了什麼?”

“他偷了他岳母!”路明笑得淫蕩無比,“章惇其實就是章俞和他岳母生的孽種,據說生下來本是要溺死的,只不過運氣好逃了一命。後來送給章夫人去養,也不知這算是兒子呢,還是兄弟!”

韓岡的筷子也停了,這等事真不知怎麼傳出來的......陰私八卦果然都是最容易傳播。

“無德無恥,這幾個字便是為章子厚他父子貼身打造,量體裁衣。”路明正在興頭上,原本壓得很低的聲音一下大了許多。

“明德兄,請慎言!”韓岡見路明越說越過火,立刻喝了一聲,心頭的不快也越來越重,同時也擔心着,他正等着的人這時候會突然走進來。

只是韓岡的話出口遲了一步。鄰桌的那位背着身坐的漢子突然間狠狠的一拍桌子,叮鈴桄榔的碗碟響聲中,他跳將起來,轉過身,大步跨前,蒲扇般的大手一伸,將滿臉興奮的路明一把揪起。

這是個大約二十上下的年輕人,高大雄壯的身材,卻透着文翰之氣,同時擁有的文秀和英武兩種特質,在他身上融合得極好。只是年輕人的斯文秀氣已被熊熊怒火取代,只見頭一低,壓着比他矮半個頭的路明,眼對着眼,鼻子貼着鼻子,惡狠狠質問道:“你敢說橫渠先生無德無恥?!”

‘原來如此!’

韓岡頓時恍然。難怪路明一提到章子厚,自己就覺得心裡不舒服,原來是跟他老師的姓、字同音!不過張載表字子厚,是出自於‘厚德載物’一詞,而章惇表字子厚,便是單純的惇厚而已,正如章狀元衡,他字子平,也是取了平衡的意思。

此時人的名字,都是有着聯繫。劉仲武的子文,是文武兼備之意;路明的明德,出自於論語中的‘明明德’;而韓岡他本人,名字則是取自‘玉出昆岡’一句。

路明冷不丁被揪了起來,還沒看清是怎麼一回事,一對閃爍着殺機、燃燒着火焰的眼睛便出現在眼前兩寸。一雙大手,如鐵鉗般將路明的衣領扯緊,把他勒得幾乎喘不過氣。

‘這是怎麼了?橫渠先生?誰說他了!’路明缺氧的頭腦轉動不靈,話也說不出來。極近的距離上,盯上來的一對眼睛,恐怖處堪比虎狼。嚇得他渾身無力,身子軟軟的向下墜去。

劉仲武這時站起身,不過聽着這漢子是為橫渠先生出頭,便沒出手幫路明一把,而是將視線轉到韓岡身上。

韓岡也站了起來:“這位兄台,我這位同伴雖然口無遮攔,但說得絕不是橫渠先生,是另外一人,姓同音而異形,立早之章,而非弓長之章。否則在下也不會容許他......他說下去......”韓岡的聲音突然慢了下來。外罩儒士襴衫,卻有着一副武將的骨架,相貌英挺中帶着斯文的英俊青年,讓他覺得很眼熟。他盯着年輕人仔細看了半天,有些遲疑地問道:“可是種彝叔?”

聽着韓岡解釋,說得並不是張橫渠,情知是誤會,種建中便已經訕訕的放下手來。卻又聽見他說出自己的表字,立刻聞聲轉頭。他瞅着韓岡,也覺得眼熟,在張載門下經常見的,就是名字一時間叫不出來。他的嘴張張合合,半天后才一臉驚喜的叫道:“真是難得!當真久違了!”

種建中話里的尷尬,韓岡哪能聽不出來,當即為之失笑:“彝叔你真的記得我的名字嗎?”

種建中哈哈哈的乾笑了幾聲,他要是能記得就不會那麼尷尬了,直言道:“不瞞兄台......委實不記得了。”

韓岡微笑着自我介紹:“姓韓名岡,草字玉昆的便是。”

種建中眼睛一亮,以手加額,得韓岡提醒,他終於想了起來:“啊,是去年年初射柳時,得了第三的。”

“不如彝叔獨佔鰲頭。”韓岡微笑而答。

韓岡洒脫直率的談吐讓種建中大生好感。如關西快刀般挺秀的雙眉,配上一對淵深難測的眸子,淺淡的笑容中浸透着的自信,則讓種建中心下納罕,如此人物在身邊兩年,自家怎會沒留在心上?正想着,身邊突然多了一人,卻是方才同坐在桌邊的自家叔伯兄弟種朴。

“十七哥?怎麼了?”種建中奇怪的問道。

“在下種朴,見過韓兄。”有着同一個祖父,種朴的相貌與種建中很幾分相似,只是少了些斯文,而黝黑的皮膚也讓他多了點狂野,他在韓岡面前行禮:“王大前些日子來信,裡面說了不少關於韓兄的事情,沒口子的稱讚。種朴本是不信,但現在一見,卻果然並無一句虛言。”

種建中問着:“王大可是一直跟在十七哥你身邊的那個王舜臣?”

種朴點了點頭,看着韓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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