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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步的從城頭上下來,韓岡回眼顧望。郭逵仍站在城牆上,眺望着城外的山川。五十歲的宿將,只留下了一個在烈日下堅定如鋼的背影。

通過方才的一番對話,韓岡明白郭逵對自己的看重,並不是因為要與王韶別苗頭,而是單純的認同了自己的能力。這讓韓岡不免對郭逵升起了一點知己之感。

不過知己歸知己,但在韓岡看來,緣邊安撫司方面的工作還是得放在第一位,第二位才是療養院的事。

郭逵讓他權衡兩者輕重,韓岡的確也權衡了,可結果卻沒法讓郭逵如願——如果天子跟郭逵一樣,把韓岡倡導的軍中醫療制度看得很重,在這方面得到的功勞能在河湟開邊之上,韓岡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可惜的是,除了郭逵以外,韓岡接觸到的每一個人,都更為重視河湟開邊。

王舜臣正在城門門洞中等着韓岡。不過他不向頭頂上的郭逵和韓岡,在炎炎夏日還要曬着太陽。門洞中涼風習習,坐在竹製的交椅,喝着涼茶,再愜意不過。而且旁邊還有一群守門兵卒,手上扇着風,口中則皆是奉承。

王舜臣剛做官沒幾天,就連升了四級,官運亨通四個字都不足以形容他的進速。現在他身邊還沒有親信服侍,有不少人想在他面前混個臉熟,好求個出身。

當韓岡從城頭上下來的時候,王舜臣正翹着腳,很悠閑的享受着。不過一見到韓岡下城,他便一下跳起來,丟下眾人迎了上去。一起向城中走了幾步,他低聲問着韓岡:“三哥,郭太尉找你到底有什麼事?”

“你說呢?”韓岡反問道,腳步不停。

王舜臣邁開大步追着上去:“該不會要三哥你轉投過去吧?!”

“轉投?”韓岡修長英挺的雙眉擰了起來,聲音也透着若有若無的寒意:“我什麼時候做過王家的門客了?!”

以如今風俗,如果成為官宦人家的門客,就算定下了主僕關係。即便日後為官,見到舊主或是舊主的子女,也得保持尊敬,身份關係並不會改變——這是故時門閥舊制殘留下來的痕迹。

但王韶只是韓岡的舉主,而且並不是唯一的舉主。雖然以地位論,王韶遠在韓岡之上。但在韓岡眼中,他跟王韶是擁有共同目標的盟友,而決不是主從。王韶舉薦韓岡,是為朝廷舉薦,是為他的目標而舉薦,並非是對韓岡的恩賜。沒有王韶,韓岡照樣能做官,當時張守約已經要舉薦韓岡了。

所以王韶、王厚也從沒有——或者說從不敢——以恩主自居,把韓岡當成下仆呼來喝去。

聽出了韓岡聲音中的怒意,王舜臣悚然一驚,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忙乾笑了兩聲,“俺這不是擔心三哥你跟王安撫鬧得不痛快嗎。”

“開拓河湟不僅是王安撫的事,也是我韓岡的事。自當與王安撫同心協力,又豈是他人能干擾得了?......郭太尉很看重療養院和軍中醫療救護,希望我能把心神多放在上面一點,方才也是說得此事。”

韓岡微笑着,眉頭也舒展開來。他不會把王舜臣的一時失言放在心上,只是不想讓他以為自己跟着王韶是因為盲目的忠義之心,才故作發怒——日後的事誰也說不準。而最後他也沒有瞞着王舜臣,一個巴掌一顆甜棗,總不能一直嚴詞厲色,讓王舜臣跟自己離心。

郭逵重視軍中醫療救治,也給韓岡打了鼎力支持的保票。就在當天,韓岡便把準備好的申請和計劃一起遞了上去。

關於秦州療養院的地址,韓岡早已選定了,照例是軍營。而駐院醫師,還有有着護理經驗的護工,也都安排妥當。

韓岡圈定的軍營,原本駐紮了一個指揮的禁軍,秦州的禁軍一向高傲。但在郭逵的命令下,卻也老老實實的遷到了秦州城中的另外一處軍營,跟人擠着睡覺。

若是在往日,營中這麼急着搬遷,更換戍守、駐紮之地,總得會鬧上一鬧——通常不是營里的士卒,而是周圍做着小買賣的生意人,他們的衣食父母都是營中的士兵——但今次不同,韓岡只是在門前站了站,安撫了幾句,不但攤販沒一個敢作聲,周圍開店的住家也都是老老實實。

韓岡本以為他們是預計到療養院辦起來後生意會更好,所以才不鬧騰。但後來聽仇一聞說,這是韓三官人名氣太大的緣故。

韓岡聽着心裡不舒服,他在秦州只是把仇家斬草除根,欺壓良善的事卻從來沒做過。不過仇一聞向韓岡解釋,這是韓岡是藥王弟子的傳聞在作怪。

世人都是見廟就拜,不管信與不信,小心點總是沒錯的。若真是得罪了藥王弟子,日後生起病來可不得了——畢竟誰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去賭韓岡的身份。

韓岡對此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他並不希望自己被藥王弟子的身份束縛住,也從來不承認,不然日後有得苦頭吃。不過越離奇越怪誕越有神秘色彩的謠言,往往更容易傳播,韓岡清楚這是堵不住的,所以他現在考慮着是不是用革命的謠言對抗反革命的謠言。

平整土地,修整房屋,清理院庭,再加上病房中的布置,這些事早就有了規劃,無論物資和人力,韓岡也都早早的定下了。等營中軍隊一遷走,立刻就開始動工。

由於這座療養院是位於秦州城中,韓岡希望能成為一個讓人傳誦的典範,故而比甘谷、古渭兩處的療養院下得功夫更多。雖然無法奢侈起來,卻是儘力做到了整潔乾爽,美觀大方。

營中的道路都是用磚石鋪就,就算下雨也不會弄得泥濘不堪。下水溝渠也盡數改成了暗溝。夏日不易移栽樹木,但韓岡已經為行道木和園林留下了空間,等到明年開春便可以把樹木移植過來。療養院中特有的長條交椅安置在道路邊,在營區一角還能看到一座涼亭。

改做病房的營房整修一新,原本該在屋頂上的茅草也都換成了黑色屋瓦。石灰抹牆、水泥鋪底是不用說了,病房的門窗都是重新打造過,關閉起來便是嚴絲合縫,外有擋雨棚,不虞暴雨侵襲。而病房內的床榻,都是改作了單人床,而不是甘谷、古渭兩地的通鋪隔間。雖然這單人床只是床板搭在土檯子上而已,但照樣讓郭逵派來查看工程進展的官吏搖頭說這實在太奢侈了。

半月後,療養院的整備終於完工,韓岡請郭逵給療養院題了名,做了匾,掛在入口的大門上。這期間李師中離開了,韓岡跟着去送了一下。而古渭寨王韶那邊,他直接安排了王舜臣把父母家人一起護送過去,這個態度比去信解釋管用得多。

在療養院開張的那一天,郭逵帶着一眾官員來捧場。眾人在營中一處處的參觀過去,仇一聞和他的弟子李德新在前面做着解說員。

韓岡跟郭逵走在一起,只拖後了半步。郭逵一路走來,對韓岡的布置讚賞不已。進了病房,先是贊過了平整的水泥地面和雪白的石灰牆,又看了看排得整整齊齊的幾十張床位,回頭笑道:“前兩天看過的人回來後都說玉昆你忒大方了,把個傷病營弄得跟住客的正店一樣。現在看看,還真是沒說錯。玉昆,你把營房做成這樣,到底能收治多少人?”

“這是要按病榻多少還有合格的醫生護工數量來算的。現在秦州療養院中總計有兩百四十張床位,而院中的醫生和護工,大概能照顧三百到四百人。”

“也就是說,添加床位後,最多就能同時住進四百個傷病?”郭逵問着韓岡,“是不是少了點?”

韓岡向郭逵解說:“秦州城,包括城外附近五十里內寨堡的馬步禁軍、廂軍,總計在兩萬上下。除非是爆發疫症,否則兩萬人中會病到卧床不起的,在同一時段怎麼也不會超過兩百人。”

“若是與西賊開戰,打起來後,可就不止這麼些了。”

“如果是勝仗的話,傷亡最多兩成。除去陣亡的,真正需要住院治療的也並不會太多。若是敗仗,能逃回來的,也沒幾個需要住院。”韓岡說道,“以下官淺見,軍中的每一個百人都,最好都有一兩個了解急救之術的士兵。能在大戰後能處理一下輕傷,幫重傷員止血,以便能送到後方擁有療養院的城寨中醫治。如此,當能少上不少枉死之人。”

郭逵沉吟了一下,“......說得倒是有理。但這些懂急救術的士卒哪裡找。”

“從軍中挑選聰明穩重的,送到療養院中輪訓就是了。急救術學個十天半個月就能掌握,也不需要費多少心思,再讓他們背幾張能治頭疼腦熱的便宜方子,也同樣不難。每月支俸加個一兩成,當是會爭着來做。”

“主意的確是不錯。這樣療養院中的護工人手也不會缺了。”郭逵笑了笑,“但這些懂醫術的士卒總得有個名目,不能跟普通的士兵混為一談,但稱呼他們為醫生、郎中也不太合適。”

“不如叫衛生員吧。”韓岡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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