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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諒正得意。

自言一語可置眾人於死地,十幾個面目猛惡的蕃軍瞪着,誰敢質疑?哪人不兩股戰戰?就連他一向看不順眼的吳逵,也只能站在一邊,在心裡咬牙切齒。

兩人過去因爭買一匹河西好馬而結下仇怨,最後王文諒靠着在韓絳耳邊的一句小話,就把整個廣銳軍的戰馬全都奪了過來,將舊日的怨恨以千倍還回。

‘你是有本事,但上面沒人啊!’王文諒氣焰萬丈,‘怎麼樣!任你再英雄,也有韓宣撫在俺背後撐着。在關西,誰能比當朝首相、陝西宣撫更大的?!’

可偏偏有人硬要落他的臉面。

“本官倒不覺得你有這能耐!”

平和中透着如屋外風雪一般冰寒冷意的一句話,霎時將廳中凍結。

‘本官?!’

聽見韓岡如此自稱,除了何四、小九兩人早有所料,其他人都大吃一驚。吳逵瞪大了眼睛,前面在韓岡面前耍酒瘋的軍漢,更是渾身酒意化作了冷汗從八萬四千個毛孔中涔涔的冒了出來。

而王文諒則是一點一點的轉過身,循聲望去,就見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澹然坐在廳中一角。那個角落並不只是他一人,但神色從容、風儀自蘊的氣質,卻能讓人完全忽略掉了他身邊的甲乙丙丁,目光只會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

韓岡他為官日久,平日里頤氣使指,又是久經磨練、飽讀詩書,氣勢自不同於凡庸之輩。雖然沒有穿着公服,但的確是個官人模樣。

只不過還是有人不長眼,王文諒的一個手下沖前了一步,指着韓岡:“你是哪裡來的措大,敢......”

王文諒抬起手攔住手下,如蛇一般的陰冷眼神盯着韓岡,一個字一個字問着:“你是何人?”

“欺壓良善,蒙蔽上官,狂悖妄言,目無王法。”韓岡屈起手指,一下下的敲打着桌子,一句句的報着王文諒的罪名,他抬起眼,盯着得了韓絳青眼的蕃人,“王文諒......你就這麼回報韓宣撫對你的看重?”

王文諒仰天哈哈大笑而起:“本官堂堂閣門祇候,在韓丞相面前聽候使喚,節制一眾蕃軍,位高權重,豈是你這小兒污衊得了?”

只是在他的笑聲中,聽得這年輕人輕輕說著:“不論在關西,還是東京,我韓岡的話......還是有人信的。”

剛剛報出自己姓名,王文諒笑聲一頓,人群中也或高或低的接連傳出幾聲驚呼,“是韓機宜!”

“是藥王孫真人的弟子。”

“帶兵打了兩次大捷的韓岡,”

“破家絕嗣的韓玉昆。”

雖然其中混了讓人無法付之一笑的一句話,但不論王文諒還是吳逵,卻全都變了顏色。人的名,樹的影。韓岡在秦州折騰了一年多,幾次邊地大捷,幾次人事變換,背後都少不了韓岡的身影。他這個名字,至少在關西的官場上,已經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陝西的官員雖多,但能威名遠播的屈指可數。要麼至少是經略相公一級的顯宦,要麼是久歷戰事的老將,又或是最近屢立戰功的名臣,眼下能例外的,就只有韓岡一人。據王文諒所知,連韓絳、種諤、趙卨的嘴裡都提過這個名字。而吳逵也是聽說,在慶州的白虎節堂中看到的新制沙盤,就是由眼前這個年輕人所發明。

何四一開始看韓岡覺得他太年輕,官品不可能高。但現在韓岡的身份暴露,官品的確不高,但地位和名望的卻是一等一的。他緊張的開始回想韓岡進來後他有沒有失禮的地方,生怕得罪了這個有名的官人。

“......原來是大名鼎鼎的韓玉昆,你好好的緣邊安撫司不待,好端端的從秦鳳路跑來關中,到底是為什麼?”王文諒終究不敢再放狂言,只能把官威收起,拿門戶之別來堵韓岡的嘴。雖然說得理直氣壯,但面前的這個從任何地方讓人看不順眼的年輕人,他僅僅是靜靜的坐着,眼神沉甸甸的幾近千鈞,就已經翻江倒海的把王文諒心中的虛怯全都翻了出來,更無力去懷疑韓岡的身份。

韓岡盯着王文諒,“韓岡雖是在秦鳳任官,管不到陝西宣撫司中。但王閣職方才說的那番話,韓岡卻不能聽之任之。”

“......本官一時口誤,當會到韓宣撫那裡自請責罰。韓機宜,你看這樣如何?”王文諒雙眼輕輕眯了起來,微垂下來的眼瞼遮不住眼神透出的凶芒,

韓岡向來感應敏銳,見到王文諒的樣子,他心中一動,心道這廝該不會想鋌而走險吧?也就在這時候,李信有意無意的側了側身子,右手也搭到了放着刀的桌上,隨時可以抽出刀擋在韓岡身前。

韓岡眼神深沉起來,既然不僅僅是自己有這種感覺,那就絕不會是錯覺。他將視線低垂,卻見王文諒露在外面的雙手正半握着,青筋根根凸起,看起來雖然尚在猶豫間,但怕是轉眼就要發作了。

不能再等,他搖頭一嘆,突然上前幾步,把王文諒扯住。趁他驚訝得尚未反應過來,就生拉硬拽着他到了自己的桌邊坐下。招呼了吳逵坐過來,韓岡又朝李信使了個眼色,李信與韓岡甚有默契,也扯過一張凳子坐了下來。三人前後三面一堵,把王文諒硬是擠在了裡面,緊貼着整整兩桌廣銳軍卒。

被十幾條大漢圍在中央,王文諒一張黑臉煞時變白了。方才他還想着滅口,現在是人在虎口,反而是他。他現在依稀想起,也是方才有人叫出聲的,韓岡好像還有個外號——破家絕嗣。

韓岡卻是笑得溫和,彷彿老友一般,左右拉着王文諒和吳逵的手,“同僚不合那是常有的事,一時氣話也不能當真。知錯就該,善莫大焉,既然是王閣職的口誤而已,也不必鬧到韓相公哪來去,傷了人情。”

“都是同朝為官,有何深仇大怨無法化解,閣職和都虞何必為此耿耿於懷。”韓岡倒了兩杯酒,分別放在兩人的面前,“且盡此杯,一笑泯去舊日恩仇。”

韓岡逼着兩人把酒喝了,一杯酒下肚,又向兩人介紹起自己親友的身份,“這位是在下表兄,今次得薦入京,正要去三班院掛個名字。”

“李信。”李信指了指自己。

兩個字就結束了自我介紹,韓岡看着李信的處理方法,不由得苦笑起來:“此事非是怠慢,實在是我這表兄不愛多話。”

韓岡聲音委婉平和的就像在跟朋友聊天,說了幾句。他回過頭,提聲喚了一聲:“店家。”

叫來了點頭哈腰的何四,韓岡也不說話,只把眼睛往王文諒的一眾手下們身上一掃,老於世故的何四頓時心領神會。連忙小跑過去,低聲下去的向其他客人告罪,給十幾個蕃兵安排下了座位。

其實不用何四來攆人起來,幾十個商人中,沒一個想留在大廳里,縱然現在風雪漫天,但仍至少有三分之一選擇了冒雪上路,其他人也被小九帶着躲到了裡面去了。這一票人在江湖上奔波多年,因為身份的緣故,見識的人物多不勝數,眼力、識見皆過常人。王文諒方才動了殺機,有不少人都感覺到了。

有了這個認識,再看韓岡把王文諒和吳逵兩個明顯有仇的對手,硬拉着坐在了一張桌上,不知什麼時候這裡就會化為修羅場。暴風雪縱然可怕,但待在這間小客棧里也是一樣危險。許多人心裡都想着,大不了再走十里八里,不信找不到一間能讓人安心住下的地方。

屋外傳來風雪交加之外的聲音。沒有王文諒親口下令,他手下的蕃人不會聰明到攔截跑掉的商人。可王文諒現在怎麼下令?而且殺人滅口的盤算還沒啟動,就被韓岡扼殺在萌芽階段,使得他更是坐不安寧。

被韓岡的右手抓着手腕,笑眯眯的談天說地,王文諒只覺得彷彿被一條過山風纏上,衣袍背後很快就被冷汗浸透。‘他該不會都看透了吧?’

地獄般的煎熬一直持續了一個多時辰,王文諒和吳逵都是一樣覺得方才是在油鍋中走了一遭,只有韓岡一人喝得興高采烈。

商人們全都退了房,到了晚上,將會在大廳里休息,空出來的房間,便安頓了韓岡、吳逵和王文諒三撥人馬。韓岡沒有再找兩人的麻煩,讀了一會書,就聽見門外傳來了有節奏的敲擊聲。

‘是吳逵還是王文諒?’

韓岡並不喜歡自己讀書被人打斷,合上書,猜測着。李小六過去開門,吳逵便閃了進來。

次日清晨,雪止天晴。

一早起來,王文諒和他的人已經不見了蹤影,聽何四說他們往長安的方向去了。惶惶如喪家之犬,忙忙如漏網之魚,王文諒逃跑一般的急竄,讓韓岡覺得有些好笑。而廣銳軍卒,還有一些留宿在小客棧中的商人,看到氣焰囂張的王文諒夾尾而逃,無不暗笑於心。

韓岡已經從吳逵那裡了解到了環慶路內部的情況,也知道了王文諒為人處世的手法,以及靠什麼得到了韓絳的信任。

信任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對自信到剛愎的程度的人來說,更是如此。韓絳就是這樣的人,韓岡無意在當朝宰相的前面把昨天的話拆穿,韓絳不可能會相信——或者說,相信了也不會自承其錯——而且他跟王文諒也沒愁沒怨,只是爭口閑氣而已。

不過韓絳所用非人,舉薦不當,讓軍中不得安寧,掌握到這樣的第一手資料,使得韓岡在進京之前,對陝西宣撫司軍中的內情有了更為直觀的認識。

眼望旭日冉冉升起,將鮮亮的紅色鋪滿雪原的東方:‘該去長安了,有韓絳,有司馬光在的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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