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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岡聽見章惇發問,卻也不便把自己的真實理由說出來,想了想,只好隨便找個理由搪塞一下。

“凡事分陰陽,陰陽皆否,內外皆困,便無一事可成。如韓相公統軍攻橫山。昨日在王相公府中所言諸事皆為外因,至於內因,則是韓相公御下不正,大損軍心士氣!其中尤以環慶一路為甚!”

章惇臉色一變,沉聲追問:“這話怎麼說?!”

韓岡便把他經過關中時的一番見聞,還有漢番兩軍之間的險惡關係,都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韓相公不能秉公而斷,讓軍心怨艾沸騰。天時地利人和,這其中有哪一條韓相公能對西賊佔上風?”

“吳逵?......廣銳軍的......”章惇仰頭想了一陣,對韓岡道,“玉昆你所說邠寧廣銳軍都虞侯吳逵,在前兩天宣撫司送來的急報中,已經被下獄收監了。”

“怎麼會?!”韓岡大吃一驚,他瞪大眼睛,“前日過長安京兆府時,下官尚與其同路,那時尚且安好。怎麼下官才上京,這吳逵下獄收監的公文就已經到了?!”

“陝西宣撫司的公文,全都是走得急腳遞。日以繼夜,千里一日而過,從京兆府至東京,不過一千多里地,一兩天就能走完,可比玉昆你一程程的乘驛馬走上十幾天要快得多。”章惇起身,從擺在桌案旁的架閣上翻出了一份公文來。打開來看了一眼,低聲冷笑:“果然就是這一份!”再看看寫在公文最後的標識,“看時間,是五天前的事了。”

他轉回來,把手上的公文遞給韓岡。韓岡連忙翻閱着這份前線急報,越看越是覺得火大。上面說,吳逵曾與王文諒同出寨,共擊一賊。但接戰時,連呼吳逵不至。並說吳逵‘扇搖軍士’,謀圖不軌。因此將吳逵下獄。這其中每一條罪名,都要治吳逵於死地。

“王文諒這蕃人,分明是挾怨報復。”對急報中羅列的罪名,韓岡決計不信。若是真有其事,當日在道左客棧中,兩邊爭執起來的時候,王文諒怎麼不說出來?

章惇這時從腦海中搜索着記憶,王文諒這個名字,有好幾次出現在他的眼前過,“關於王文諒與從官爭執,尚記得好像還有一個趙餘慶,是個蕃官......”

韓岡點點頭,他也是記得:“就是被王文諒說成是約期不至,以失期的罪名下獄的趙餘慶?”

“對!”章惇一拍桌案,他終於全想了起來,“官家當時曾親下手敇,詔釋這名蕃將,讓他戴罪立功。但韓子華卻還遞了好幾本奏章回來,說是要嚴加處置,以正軍法。不過因為官家的堅持,所以最後趙餘慶還是被放了。這件事里,延州、開封之間文字往來好幾次,因而我還記得。”

韓岡搖頭嘆息,“王文諒仗着韓相公對他的信任,恣意妄為。趙餘慶之事,已經難以查清真相。但王文諒與吳逵不合,以至於差點大打出手,在下是親眼看到的。想不到以韓相公之智,也不免被王文諒這蕃人所矇騙。想那吳逵在廣銳軍中威望甚高,所以他才會給吳逵加上一個‘扇搖軍士’的罪名。”

章惇很清楚朝廷對武人的顧忌和偏見,“如果這一條坐實,吳逵當會被一正軍法了。”

“本來就是子虛烏有之事,但吳逵在廣銳軍中威望甚高,說不定會弄假成真......”

章惇沉吟起來。他現在已經開始支持殺吳逵了,至少不能讓他繼續留在環慶。這樣威望甚高的將校,又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一旦有了反心,就會很危險——過去多少兵變都是由此而來,由不得章惇不擔心。

不過,最終他還是輕輕地搖了搖頭,這不是他能干涉的事。

韓岡看破了章惇的想法,他問道:“關於吳逵和王文諒之間的糾葛,檢正還有王相公應該不會跟韓相公提吧?”

章惇笑了一聲,卻不回話。都心知肚明的事,就沒必要說得太清楚了。韓絳在外領兵,王安石只會全力支持,卻絕不會插手其中。別說吳逵的一點冤屈,即便韓絳本身有什麼問題,在即將展開的大戰之前,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韓岡也清楚這一點,暗暗嘆息,“想不到還是得去延州。”

章惇則讓韓岡放寬心:“玉昆你可以放心的去延州。如果今次戰事真的一如你事前所料,最後是損兵折將勞而無功,王相公必然會代玉昆你在天子面前分說明白,絕不至於降罪於你。”

王安石的人品,韓岡還是信任的。有王安石在宮中為自己緩頰,就算韓絳大敗而歸,對自己來說結果還是好的。但若是韓絳得勝而歸,那他可就要丟臉了——王安石或是韓絳不會真的一點功勞都不給他,可如同丟下來的骨頭一般的功賞,比起責罰更讓人難以接受。

也幸虧韓岡對於自己的判斷,有着決不動搖的信心,才能微笑着向章惇表示感謝。不過他還是有些無奈,他今次來中書,可不是為了聊天的。

章惇像是看透了韓岡的想法,笑道,“王相公不到午時不會從宮裡回來,就算回來,事情也不會少,你的事也不會有空處置。馮當世那邊,玉昆你也不必去見,他好像一直都不喜歡你。直接就在這裡幫你把召令給繳了。......還有,玉昆你既然不想跟韓子華那邊有瓜葛,我會幫你再勸一下王相公。將你去延州的職司改為臨時的差遣,原本在秦鳳的職位都不會變動。這樣玉昆你應該可以放心了吧?”

章惇這也算是為韓岡盡心儘力着想了,不管他實際上是有什麼打算,但從受到幫助的方面來說,都是值得感謝的事。韓岡遂重新起身,向章惇鄭重行禮道謝。

章惇很看好韓岡,難得的經世濟用的人才,文韜武略皆有所長,而非是只懂得說嘴的清談之士。章惇對前途有着自己的一份考量,光是跟在王安石身後按部就班的晉陞,滿足不了他。而在他的計劃中,韓岡可是一個很重要的助力。

一番深談之後,又訂下了晚間的樊樓之約。原本章惇是要讓路明去請韓岡,誰想到韓岡今早就送上門來,便也一併說了。

韓岡被章惇送了出來,而且是一直送到了院門外。見着章惇下了門前石階,與韓岡殷殷告別,周圍中書門下的官吏們都嚇了一跳。

在一般人眼裡,章惇這位檢正中書五房公事,素來自負才高,都是倨傲無比,極少看得起人。能讓他出門相送,一個月也不一定能有一個。

“那個究竟是誰啊......”

“傻了吧,這都不知道。天子昨夜要見,被馮大參堵回去的那位。”

“天子要見?!難怪章檢正這麼看重他。”

“到底他立了什麼功勞,讓天子都要趕着在夜裡傳諭?”

“不知道前些日子上京來的那群蕃人嗎?都是他幫着王韶給捉來的。”

周圍一片竊竊私語,章惇視線橫掃了過去,臉色微沉。顯然對這些緊咬耳朵根子卻不去做事的胥吏們有些惱火。這群胥吏都是在中書門下混跡多年,論起察言觀色的本事,比起一般的官員都要精深許多。被章惇一瞪,情知不妙,便立刻卷堂大散,轉眼周圍就不見人跡。

“檢正果然御下有方。”韓岡不禁贊了一句。

“還是多虧了玉昆你,加俸一議,讓這等小人都轉而擁護新法,使喚起來也順手了許多。否則就算上面推行,底下人給你做手腳,照樣什麼事都做不成!”

“並非在下之功。動嘴容易,動手才叫難。在下只是說了一句話而已,真正讓新法得以推行,讓衙中胥吏俯首帖耳,當是靠着王相公和檢正的一番心血。”

章惇笑了一笑,不再多言,與韓岡拱手告別。韓岡在章惇招來的一名胥吏的引領下,沿着剛才進來的路,向外走去。

走上繁忙的廊道,韓岡回想着方才的一席話,其中章惇示好之意溢於言表。在韓岡看來,光是一個父親的救命之恩,不足以讓他如此殷勤——劉仲武也是救了章俞的一人,而且是主力,但現在他卻還在偏僻深山中的者達堡內數星星呢!今次也不見章惇提起他。

即是如此,那就是章惇有用的到自己的地方了。作為一枚棋子,有被人爭搶利用的資格,也算是值得欣慰。越是重要的棋子,其位置就越是牢固。王韶、韓絳、王安石,還有現在的章惇,都看重自己的才能,韓岡至少不用擔心他會被人當作棄子。

不過韓岡還是喜歡做棋手。在古渭,韓岡雖然地位不比王韶、高遵裕,也算是棋手中的一員,不過到了京城,就只是一枚棋子。一邊做棋子,一邊則也是棋手,兩邊的身份並不矛盾。前次韓岡來京城,就出手幫着王安石下了幾步,今次局面雖已與前次有別,但他也照樣能做出一番事來。

韓岡微笑着,和煦如春的笑容中,看不到半點他心中的陰寒。韓絳既然一個勁要他過去,那就去延州親眼見證一下,見證自己的預言究竟是如何得到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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