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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算數?......吳逵是這麼說的?”韓絳問着。

“吳逵正是這麼說的。”陸淵連忙點頭。

他雖然被吳逵小瞧了,卻也不敢將吳逵讓他傳的話有絲毫隱瞞和扭曲。城裡有幾千張嘴,吳逵和他的對話根本瞞不住,若是他敢扭曲半點,事後一旦暴露出來,等着他的就是梟首一刀。

可是這個營帳中,擔得起‘說話算數’這四個字評語的也就兩人——韓絳、趙瞻。

另外種諤、燕達兩個副總管勉強也能搭點邊——好歹可以被稱為太尉了——至於其他人,那都是聽候使喚的宣撫司僚屬。他們說出的話,只要幾個大佬不點頭,那都不算數。

只是韓絳自是不可能紆尊降貴;種諤和燕達乃是一軍主帥,當然也不能去;所以最後就只剩下一人,二十多道視線便齊刷刷的往趙瞻看過去。

趙瞻臉色微變,他從沒想到自己也會有去勸降叛軍的一天。不過他也不是膽怯之輩,在這裡退縮了,他臉上也掛不住。一揚脖子,就要站出來自薦。

“此事萬萬不可!”先一步跳出來的卻是種諤,他急聲道:“趙郎中乃是天子使臣,代天巡狩,豈有屈從叛賊之理!”

種諤這話說的是沒錯,叛將吳逵一句話,就要讓趙瞻這位天子使臣跑去咸陽城裡,這朝廷的臉面丟不起。

可種諤並不是要為趙瞻解圍,而是他和韓絳還想把今次橫山之敗的罪名讓趙瞻分擔一點。要是讓趙瞻出面勸降成功,這些盤算就只能留在夢裡了。無論如何,都要把趙瞻撇到一邊去。

“吳逵故意刁難,分明是無意降伏。”

“相公,不如直接打吧。末將可立軍令狀。”

“末將也敢立軍令狀。城牆今天都已經砸塌了一塊,明天就能破城。”

種諤起了頭,下面的將校也紛紛表達自己意見。自己得不到的功勞,也沒必要讓其他人得了,乾脆拉倒。反正今天都看到了新型投石車的威力,比起舊式樣,強出百十倍。用幾天時間,造出個百八十具,一口氣把咸陽城的一圈城牆都砸爛掉,看吳逵怎麼辦?!

可韓絳不去理會他們。他沉聲對陸淵道:“陸淵,你把你跟吳逵的對話,從頭到尾的說一邊來聽。”

陸淵聽了吩咐,不敢有絲毫隱瞞,一五一十的將他進城後,跟吳逵的對話全都說了出來。

聽完之後,眾人的目光重又聚集在一處,只是這一次,他們看的不是趙瞻,而是站在班次最後的韓岡。

‘說話算數’有兩種解釋,本來眾人都是以為指的是為高權重、說話有分量,但現在看來,吳逵卻是想找一個說話算話的至誠君子。

結合起吳逵前面與陸淵的一番對話,最後說話算數的這四個字,當是着落在關西軍中名聲最好的韓岡身上。

眾人的目光灼灼,韓岡被刺很不舒服。他暗嘆了口氣,想不到這招降的任務,終究還是着落到他的頭上。

韓岡無意跟在列的眾將爭奪功勞,但吳逵既然指了名,他也不好不出頭。要不然那就真的要開戰了。若是這一戰中城中百姓傷亡過大,他韓岡可是脫不了的罪名。加之為了那三千叛軍,為了能充實河湟地區薄弱的漢人勢力,他都是得去咸陽城裡走上一遭。

韓岡邁步出列,向著韓絳行過禮,道:“說話算數,韓岡絕然當不起。但息兵銷災,使咸陽百姓不受兵燹之苦,韓岡何敢推卻?當把朝廷的恩典和相公的寬大,傳與城中叛軍,讓他們束手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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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城勸降的人選定下,軍議便宣告結束。不過韓絳把韓岡留了下來,接下來韓岡要去勸降吳逵,依理也該吩咐一番。

韓岡垂手而立,等着韓絳發話。

韓絳看着他過於年輕,卻沉靜穩重的面容,沉默了很長的時間。

韓岡並不是王文諒那種會溜須拍馬、招上司喜歡的性格;只看那對鋒銳的眉眼,就知道他絕不是甘居人下的脾氣;不論是對自己,還在京城對雍王,又或是這兩天對上了趙瞻;都可以看出韓岡寧折不彎的性子——一個標準得過了頭的士大夫。

剛硬起來,不給任何人臉面的脾性,韓絳說不上多欣賞,如果真的碰上,最多也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形象,才會贊上兩句。但韓岡不同於一般的士大夫,他有過人的才能,如果能善加使用,總能帶來最豐厚的回報。

而對於韓絳來說,或者是對每一個上位者來說,溜須拍馬的手下當然也要有一兩個,但能給自己帶來足夠利益的僚屬,才是他們最為倚重的。

韓岡才智膽略皆過人一等,早前累累功績就不說了,在羅兀城的事也不需多提,光是他到了平叛的第一線,才幾天工夫,就輕輕巧巧的幫着自己解決了大問題,讓自己不再焦頭爛額;又在兵械上有所開創——新式投石車對軍中的意義絕不下於神臂弓。

如此人才,世所罕有。

而且最關鍵的,是韓岡懂得投桃報李,並不是忘恩負義之輩。他得到王韶的薦舉,便用心於河湟之事。為了讓空虛的通遠軍,多上三千戶漢人,他可是不顧身份低微,而出頭建言要保下這三千叛軍。

“王韶真是有福啊......”韓絳忽然嘆了口氣。

韓岡沒料到他等了半天,卻等來這一句話。抬眼看看韓絳,明白了他的心意。

但韓岡並無意改換門庭,並不是他對王韶有什麼忠誠,而是他對自己的事業忠誠,對自己選定的道路忠誠。

他也不怕韓絳會因此惱羞成怒,他知道韓絳看重自己,是因為他能給韓絳帶來足夠利益。

為什麼韓岡自轉生後的一年多來,每每都能得到看重,並非是他才高八斗,也並非他有積澱千年的知識,而是他在關鍵的時候,都能給人以助力。無論王韶、王安石,還是現在的韓絳,韓岡沒少為他們獻計獻策,出力流汗,這樣的人才如何會不被重用?

至於他一心於河湟,那可是加分,這個時代士林的風氣,也在鼓勵這樣的行為。

所以對於韓絳委婉的招攬,韓岡也便保持沉默,僅僅是彎了彎腰,表示自謙而已。

韓絳嘆了一聲後,韓岡的態度並不出他意料。韓岡對王韶忠心耿耿,當不會為了一句話而改換門庭。但眼下能給自己帶來驚喜,這也就足夠了。

“玉昆,以你的才智膽略,多囑咐你也沒有什麼必要了。只望你能多加小心,安然回返便是。”

“多謝相公關心。韓岡必不負所托。”韓岡拱了拱手,說著。

韓絳微一沉吟,卻又不厭其煩的叮囑道:“吳逵是個聰明人......他不會做蠢事。”

韓絳的多話,讓韓岡更加確認他對自己的示好之意。而韓絳的話中隱義,韓岡也點頭表示同意

——吳逵當不是甘心就死的人。

吳逵對陸淵的一番話,擺出自我犧牲的姿態,讓下面叛軍對他感恩戴德,如果接下來的使臣說錯一句話,三千名被圍在咸陽城中,本已經開始動搖的叛軍,很有可能就跟吳逵一條道走到黑。

不過吳逵能用言語做到的,他韓岡也是有一些自信。以名聲論,他韓岡也不算差,論口才,他韓岡更為出色,而說起透析人心,吳逵可是要瞠乎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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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微明,咸陽城的城頭上點起火炬,一條光帶繞城一周,照着城牆頂端一片暈黃。

吳逵靜靜的盤膝坐在咸陽南門的城頭上,遠眺渭水,聽着若有若無的水聲。七尺長的鐵槍橫放在腿上,右手緊緊攥着槍身,從冰冷的鐵塊中,傳來夜色的清涼。

夜風習習,從他背後吹來,帶着清淡的桃花香,讓人忘了眼前煩憂。咸陽城中多有桃花,在二月中旬的春風中漸次開放,到了三月初便為極盛,直至三月中旬,方才凋零殆盡。

每年的這一個月的時間裡,城中總是花香浮動,片片花瓣隨風而舞。幾處名園之中,更是燦爛如錦,遊人如織。

吳逵曾經在咸陽住過不短的時間。他年少風流時,也曾呼朋喚友,攜妓而游。雖沒有文人吟風弄月的風雅,但也縱酒高歌的癲狂,醉後論兵的豪放,也不輸於那些措大。

只是一切都隨時間遠去,就像城外的渭河水,再也追不回來。唯有掌中這桿紋理沉黝的鐵槍,才是幾十年不變跟隨着自己,給他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都虞......”來自身後的輕聲呼喚,打破了吳逵身邊的寧靜。

吳逵回過身來,見着是自己的親衛。“是外面的官軍又遣人過來了?”他問道。

親兵躬身回話,“回都虞,是秦鳳路的韓機宜。”

吳逵呵呵的笑了起來:“果然還是韓玉昆。”

他一轉槍身,當得一聲響,用力杵在了地上。扶着槍桿,霍然長身而起,“走,就去見一見韓玉昆。看他帶來了什麼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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