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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岡簽發命令,將渭源堡中的大半民伕,轉移到野人關和慶平堡中。

尤三石也接到了命令,帶着他麾下的保丁,便要往城外去。只是走到營寨門口,腳步卻停了下來,身後的保丁也都一片低聲的叫道,“劉指揮!”

坐在營門內側的空場邊,鄉農一般打扮的中年人,竟是尤三石早前所在的那個指揮的指揮使劉源。

而後保丁們又是一片聲在響:“陳虞侯!”“胡都頭!”“張都頭!”

除了指揮使劉源,聚在營門一角的,竟然一個個都是過去廣銳軍中的將校。或站或坐,皆在悶着頭做着自己事。

尤三石曾聽說曾經統帥三千廣銳叛軍的將校們,都被安置在隴西縣城外,被牢牢的監視着,想不到今次也被徵召了起來。看到曾經指揮過自己的將校,尤三石下意識的就要單膝跪倒,但立刻又想起了現在已經不是廣銳軍中的時候了,身子卻僵住了。

見着一個眼熟的傢伙沖自己半躬了腰,卻又不跪下去,劉源抬了抬眼皮,“做你自己的事去,傻站着做什麼?”

尤三石叉手行禮,提着弓刀,忙着帶隊出城。跟着尤三石的一群前廣銳軍士卒,也都是先行過禮,然後才出城而去。

為了救援吳逵,廣銳軍能一呼百應,便是因為官兵之間的關係要遠勝他軍。別的不論,單說吃空餉的情況,平常關西軍中都是兩成,只有廣銳軍才不過一成。即便是廣銳番號煙消雲散的現在,舊時的關係依然還留有殘跡。

坐在一塊石碾子上,劉源手提大斧,拿着磨刀石慢慢的將斧刃一點點拋光。在他旁邊,有的人在給長弓換弦,有的人在擦着刀。雖然已經從馬軍變成了步軍,從將校變成了罪囚,但武藝還是留在了身上。

韓岡遠遠的望着這一角落中的動靜。兩百多舊時將校氣息沉穩如山,氣定神閑的模樣,與普通軍士給他的感覺,便是截然不同。

西軍不是京營禁軍,也不是河北禁軍,多年戰亂,使得西軍上下皆以武藝量人。隨便拉出來個小卒,都能開八斗弓,三石弩。而將校們,尤其是指揮兩三個十人隊的十將到管轄五百人的指揮使,這一階層的軍官,基本上各個都是弓馬嫻熟、武藝精強。且能在屬於騎兵部隊的廣銳軍中立足,發號施令的將校,更是沒有一個會是弱者。在韓岡看來,這可是比各路選鋒更為精銳的戰力。

蔚然一笑,他轉身回廳。

沒有近三百名由前廣銳軍的將校組成的隊伍壓陣,韓岡如何敢把出發地的渭源堡留着只剩不到千人。就在半年前,可是有着羅兀城的先例在,看到撫寧堡被奪占,他怎麼可能會不提防吐蕃人偷襲渭源。

韓岡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來偷襲渭源,但他翻看過往戰例,將帥的僥倖心理是大軍敗陣的主因。他並不認為吐蕃人能大膽到來偷襲渭源,但只要有一絲可能,他還是決定把這群叛軍將校都徵調了上來。不論他們有沒有派上用場,光只是存在,就足以讓渭源堡守得穩如泰山,也能讓自己放下心來。

而相對的,韓岡為此付出的代價,就是不可預知的風險。並不是說這些將校還會有心反叛,而日後很有可能會有人拿這件事來攻擊韓岡任用叛賊——叛軍中的軍官和士兵,在天子眼裡是兩回事。一方是預謀有份的叛賊,而另一方基本上就是遭受蠱惑、逼不得已的可憐之人——

韓岡調用叛軍士卒組成的保丁為民伕,無可厚非,甚至在一些人眼裡,這是叛軍們應該受得苦。可把叛軍軍官聚合為兵,這份責任他擔在身上,一旦敗事,便是一樁逃不過罪責。

韓岡不怕承擔責任,利益和風險他都已經衡量過了,如果有罪責臨身,他甘於承受。但如果有事發生,比如現在衝進來的急報,卻就是他的先見之明了。

“瞎吳叱的膽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大了?”

韓岡沒有一絲驚訝,只是在冷笑。

渭源堡中戰鼓擂起,王中正在慌亂中,匆匆上了城牆,找到了挺立城頭的韓岡。

王中正本是準備要回隴西,只是途徑渭源。他親身跟隨王韶進了臨洮城,功勞已經掙足,下面就是返回安全的隴西城,等着他的任務結束,功勞到手。

王韶也希望王中正能回隴西,他前面命蔡曚來臨洮報道,可秦鳳轉運判官不肯聽命。王韶並不指望王中正會插手進他和樞密院的博弈中,但只要蔡曚能當著他的面,把自己的命令再次拒絕,那也就足夠了。蔡曚不從號令的行為落在奉旨監軍的王中正眼裡,王韶將其下獄,就是名正言順。如果蔡曚顧忌王中正而接令,那就更好。

王中正也知道王韶的用意,順手就把事接了下來,這樣可以名正言順的回隴西。只是他的運氣算不上好,才剛剛想在渭源休息一夜,便在床上聽到戰鼓催動。

在震耳欲聾,不斷激蕩着的鼓聲之中,王中正湊到韓岡耳邊,大聲叫着:“韓機宜,這怎麼回事?!”

韓岡微笑回頭,“都知,看來你得在渭源堡留上兩天了......有賊偷襲渭源!”

鼓聲陣陣。劉源等一眾將校已經列隊,韓岡此時正站在他們的面前。

視線掃過這一眾叛將,他們的神色恍若無事,只有眼神中時不時的閃過熱切的光芒。

韓岡:“諸君舊日皆是軍中柱石,陰差陽錯才變成了今天的情況。再想披掛領軍,那是不可能了。但你們的兒孫還是有機會的,只要他們不受牽累。是否能為子孫脫去賊名,就看諸君的奮戰。”

眾人之中,劉源是官位最高的指揮使之一,而他又是指揮使中年紀最長的一人,一眾便是以他為首。他躬身向韓岡道:“韓機宜,我等多承你的救命之恩,全家亦是有機宜你,才方得保全。今次既然賊軍來襲,機宜有用到我處,我等豈有坐視之理。無有他話,只有效死而已!”

一個許諾,一個承諾,劉源掌中大斧隨之一轉,便帶着一眾將校,走到柵欄邊,直面來敵。

韓岡重新回到城頭上,吐蕃人的旗號已經出現在渭源堡外。

由於臨時囤放軍資糧秣,前日又駐紮了大軍,在堡壘外側,增築了一圈柵欄。括起來的空地,便成了營寨和倉囤。區區千人不到的守軍,其中還有兩百在渭水對岸的北堡中,要防守曾經駐紮過萬軍的營地,其實是杯水車薪。而營寨之外,浩浩蕩蕩,卻差不多兩千多吐蕃騎兵。

算過了兵力對比的差距,王中正渾身的冷汗都冒了出來,“韓機宜,不點烽火嗎?”

“區區賊軍,何止於此?”

點燃烽火是向東通報給朝廷,根本無濟於事。向西招援的信使則已經派出,還不如看看怎麼將對手解決。

吐蕃人來勢洶洶,到了渭源堡外,根本不事休整。主力稍停,而三百多前鋒便直奔南側的寨門而來。

劉源領軍正在此處。三百多蕃騎衝殺漸近,堅實的大地都在顫動。以他們來勢之猛惡,看起來十分脆弱的柵欄,說不定能一舉衝破。

比來敵數目略少的前廣銳將校們,則是看不出半點慌亂。無人號令,各自張弓搭箭,蕃騎尚未衝到營柵前,一陣箭雨便離弦而出。

這些都是怎樣的高手。

王舜臣的連珠箭術,韓岡看到了;劉昌祚的巨弓重箭,韓岡也看到了。近三百將校,無一不是精於弓馬,僅是轉眼之間,就把當先衝來的蕃騎射落了一片,人仰馬翻,飛揚的塵土之中,只有慘嘶悲鳴傳出,甚至沒能讓他們靠近柵欄。

前軍頓挫,後續的騎兵立刻收韁止步。最後只剩十幾二十騎,一時收拾不住,在箭雨中衝到了營柵邊。

劉源不知何時已翻出了柵欄外,一弓腰就殺進了這隊蕃騎之中。人馬紛亂,劉源一時間消失了蹤影。當他再出現時,卻不知怎麼就竄上了一匹戰馬,原本拿在手上的重斧,已變作一桿大槍在揮舞。長槍吞吐,轉瞬間,就把左近的幾名蕃騎都紮下馬來。

“此人武勇當不遜舊年的郭遵、張玉!”

城頭上,看着劉源大發神威,將來襲蕃騎一個個挑下馬來,王中正乍舌不已。

韓岡玄然一嘆:“可惜他是個罪囚。”

王中正神色微變,轉頭看向韓岡,眼神深沉,“韓機宜你是要保他的功勞......”

“不。”韓岡搖了搖頭,不可能的事他不會去指望,“身為朝廷命臣,附賊做反,能饒了他的性命,已是天子恩德。最多是免其過往罪衍,讓他的子孫不受他的拖累。”

“這倒沒問題。”王中正神色一松,雖然要看三代,但還是沒人太在意。張得一為貝州反賊王則寫,他的兩個兄弟照樣做官。他認同了韓岡的說法,“天恩浩蕩,若此輩有心改過,當無不允之理。”

前廣銳軍的將校們,猶在奮戰之中。

劉源揮舞着長槍,搶下了十幾匹戰馬,加上一開始騎手被射下來、戰馬還沒來得及逃回去的。轉眼就是三十幾人翻出營柵,跳上馬去。

殺人奪馬做得行雲流水,王中正在上面都看得目瞪口呆。

可畢竟這一隊宋軍人少,瞎吳叱和結吳延征也沒想過會太順利,單是發現渭源堡中兵力不足的情況,就已經很鼓舞他們了。

號角重新響起,剛剛正在修整中的蕃騎紛紛起步,衝著似是脆弱的營地,殺奔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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