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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半個時辰前,接到了從渭源傳來急報,駐紮在臨洮城中的宋軍營地,一下變得緊張起來。

隔着洮水,隸屬於木征的一萬多人馬,駐紮在對岸的洮水之西。而在北面的二十里外,禹臧家的數千軍隊,也紮下了營盤。雖然不知道他們之間有沒有聯繫,但從他們兩家所處的位置上看,這兵凌臨洮的兩相夾攻之勢,可是明擺着的現實。

三方對峙,身處漩渦之中的宋軍,卻沒有半點畏懼。如果禹臧和木征群起來攻,那正是他們迫切以求的樂事。反倒是眼下的對峙,才是讓人頭痛。王韶、高遵裕一眾將帥,都在絞盡腦汁的想方設法,要把兩家賊人都引來攻城。

可是就在臨洮眾官將,都把注意放在木征和禹臧花麻身上的時候,哪個都沒料到,他們竟然還有餘力,打起了渭源堡的主意。

——如果事情僅止於此,情況還算不上糟糕,渭源堡本有足夠的兵力。可偏偏因為之前禹臧花麻派兵出來抄截糧道,使得韓岡不得不在連接渭源、臨洮的要道上設立兵站,不但從臨洮請調了接近兩千人馬,同時也調走了渭源堡中的大半守備力量——在韓岡傳回來的急報中,已經明確的說明了堡中的守軍,就算把民伕加進來也不足千人。

圍繞着帳中的巨幅沙盤,帳中的氣氛彷彿夏日暴雨前的空氣,一時陰鬱無比。

“不會是別人,只會是瞎吳叱。潛過洮西偵查的斥候回來都說,沒看到他的旗號。”一名幕僚用着肯定的語氣說著。

“可能還有岷州的結吳延征,從地理上看,他跟瞎吳叱在洮西匯合的可能性很高。”另一名幕僚不甘示弱,也儘力表現着自己的才智。

王韶則是死死的咬着牙關,他沒能料想得到,瞎吳叱、結吳延征這兩個幾乎被遺忘的弱小勢力,竟然有可能改變整個戰局。

高遵裕盯着沙盤看了半日,突然抬頭怒道,“王舜臣和趙隆呢?!怎麼還沒到!”

他話音未落,趙隆這時大踏步的走進帳來,身上已是結束整齊,甲胄儼然。軍中定例,介胄不拜。他便只是抱拳行禮,“王安撫,高安撫,職部選鋒已經整裝待發,只待軍令。”

王舜臣也隨之走了進來,同樣穿戴好了盔甲,頭上的血紅色的盔纓隨着他沉重的步子前後舞動,“安撫,末將所部也已準備完畢,還請兩位安撫下令。”

“好!”王韶點了點頭,“趙隆!你率選鋒,速回渭源,一路不許耽擱。到渭源後,視戰況你可自行決斷。”

趙隆再一拱手:“末將尊令!”

“王舜臣,你率部南嚮往抹邦山去,打下兩處渡頭,堵上賊軍後路。”

王舜臣也躬身接令。

見兩將都領了軍令,王韶拿起了朱漆的令箭就要丟下去。

可就在這時,帳外守門的親兵進來通報,“安撫,渭源堡又派信使來了。”

王韶臉色微變,令箭拿在手中,連忙道:“快讓他進來。”

高遵裕的臉色也變了,聲音都在抖着:“子純,會不會......”

“不會!有韓玉昆在,當不至於此。他再差也能招來幾百蕃兵助守,兵力不會相差太大!”王韶又緊咬起牙,渭源決不能有失。

此時帳簾一動,一名矮個矯健的軍卒被領了進來。

帳中之人都盯着他,卻驚訝的發現這麼被領進帳來的信使,臉上竟然帶着完全沒有掩飾的喜色。

“什麼?!大捷?”

“還斬了結吳延征?!”

“竟是那群廣銳叛將?”

只聽了信使的幾句話,主帳中一下喧騰起來,王舜臣和趙隆都不顧尊卑,跳起來追問。

再次向信使確認了勝利的消息之後,王韶緊繃的神色放鬆了下來,韓岡果然不需要讓人擔心。他的指揮之才還是其次,其大膽任用的廣銳叛將,比預計的還要出色許多,證明了韓岡眼光的出色。通遠軍收留他們,果然沒有做錯。。

王韶長吁了一口氣,扭頭對高遵裕舒心的笑道,“想不到廣銳軍竟然精悍如此。三百破兩千,雖是夜襲,說起也沒多少人能做到。這膽色、這武勇,真是難得......實在是可惜了。”

王韶有些為這些叛將感到遺憾,以他們表現出來的戰鬥力,即便除去了對將功贖罪的渴望,也是足夠驚人的。即便是在西軍中,也算得上是精銳了。

“誰讓他們叛亂的?要不然何止於此?”高遵裕搖了搖頭,“不過這事有些難辦,今次他們立下的功勞可不小。”

任用曾經的叛軍,只要能建功,主事者不會受到指責。但封賞起來就很頭疼了,誰也不敢再重用他們為將。但賞罰不均,又肯定會惹起廣銳軍卒的憤怒。若是將其再行逼反,不論是誰決定的此事,他們的政敵都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讓兩府去頭疼好了,我們該怎麼報就怎麼報。”

王韶卻是毫不猶豫的把麻煩事全都推給上面,這根本不是他們該關心的事。

他霍然而起,將原來就已經拿在手中的令箭投了下去,丟在了趙隆的眼前。韓岡努力營造起來的勝勢,他不可能輕易的放過,“趙隆!還是照先前計劃,你率部南下,將洮水上的渡頭給我堵上。蕃人殘兵如果聚合起來,肯定還是要走渡頭......我把選鋒都交給你,決不能讓他們順利過河!”

趙隆拾起令箭,抱拳行禮:“末將接令。”

他直起腰,又是大踏步的轉身出帳,帶起一陣旋風。

王舜臣有些急了,連忙道:“那末將呢?”

“用不着你了!......韓玉昆手上的兵力足夠。沒聽到嗎,他把蕃人都弄來了。雖說這些蕃人都是一團散沙,但漫山遍野的捉蕃賊,倒比官軍更熟練。”

王韶哈哈笑着,王舜臣失落的神色看在眼裡,“禹臧花麻在北,木征在西。現在被擊敗的,只是瞎吳叱和結吳延征這樣的弱敵,後面有的你立功的機會。”

........................

瞎吳叱躺在草窠里,臉色蠟黃着,雙眼緊閉。

他的右臂歪曲成一個可怖的角度,正常情況下,胳膊只有一處能彎折的關節,而瞎吳叱的右手上臂,卻是向外彎着。捆紮傷口的麻布上,斑斑血漬正在一點點的擴大。麻布之下,還能看到一處尖銳的突起。如果對外傷稍有了解,便能看得出來,那是骨折後,穿刺出肌肉所造成的痕迹。

這是瞎吳叱從馬背上摔下來後受的傷。並不是摔傷,而是踩踏。他自幼騎在馬上,就算落馬也能在掉落下來的一瞬間保護好自己,但面對身後衝過來的戰馬那就沒辦法了。僅是右臂被沉重的馬蹄踩上,而不是頭部和軀幹這等要害,這已經算是佛祖保佑的好運了。

但瞎吳叱無力慶幸這樣的好運,右臂受了重創,血在一夜之間流了不少,現在甚至開始發燒了。

瞎吳叱的身邊,只剩下十幾人,沉默着,不知該做什麼為好。黑夜中的慌亂,把他們這一群親衛全都衝散了開去。最後只有十幾人護着瞎吳叱,一直把他拖到了山上。可也就到此為止,瞎吳叱的傷勢使得他們行動不便,而緊追而來的宋人,又找來了此地的蕃部來搜尋逃散的部眾。

一名親兵縮着脖子,從灌木叢中向下張望着,這一段時間,他們親眼看到了十幾隊附宋蕃軍,在他們藏身的山坳附近掃過。十幾名親兵都是很後悔,前面一次轉移的時候,不該落下了瞎吳叱的鑲了寶石的頭盔。這份物證,就像落在了地上的蜜糖,立刻引來了一地螞蟻。

一陣呼叫聲從下面的山坡傳來,好像是有人發現了他們之前留下的痕迹。更多敵軍隨之聚了過來,在更大的範圍中展開了搜索。

見勢不妙,留下幾人抵擋,兩名親兵抬起瞎吳叱就向深山裡跑去。

但沒走多久,他們的腳步就突然停了下來,不知何時,前方的去路,竟然已經圍起了十幾名附宋蕃部的部眾。

盯着瞎吳叱三人,一眾蕃人的眼神中儘是凶光,對於斬首和俘虜,賞賜雖有高下,也差之不遠,若是為了那麼一點差價,而選擇了俘虜,一旦給人跑掉了,那可就折了大本。

‘還是腦袋好!’

從這二三十個蕃人的眼睛裡,瞎吳叱明明白白的看到了他們的想法,在昏昏沉沉的,他厲聲尖叫起來:“我是瞎吳叱!是贊普家的人!”

“瞎吳叱......”

聽到瞎吳叱的身份,一眾蕃人眼神中的殺意頓時全都消失了。從松贊干布傳下來的贊普血脈,對吐蕃人來說,是不能隨意折辱的。當然,他們也不會把瞎吳叱給放了,這關係到讓他們的部族過上好幾個肥年的豐厚賞賜。

用着木棍和毛氈做成了擔架,把瞎吳叱給抬了出去。半日後,生擒瞎吳叱的消息傳到了韓岡的耳中。正在點算斬首數目的帳中官吏,都停下了手來,緊接着就是一片歡呼聲暴起。

“算他命好。”

韓岡沒有主語的一句話,讓隨侍在側的劉源有些摸不着頭腦。不知他是在說王君萬,還是在說瞎吳叱。

‘可能兼而有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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