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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由邊地軍寨改為一州治所之後,隴西城中就開始在道路兩旁遍植樹木。

行道樹是一座城市的重要組成部分,根據各地水土氣溫而有所不同。

中原和南方的城市多是柳樹、榆樹,有時還會有桃樹、杏樹,而關中以京兆府的州縣,則多用槐樹,或是楊樹。隴西位於渭水之濱,可河道並不經過城中,只有幾條從渭水引來的水渠穿城而過,當然沒有柳樹出場的餘地,而跟所有關西城市一般,以槐、楊為主。

只是行道樹種下不過兩年多的時間,長勢再好的樹木,也不過是小腿粗細,一點樹蔭,只比手中油紙傘差不多一樣大小,對於在夏日中奔忙的人們來說,也是杯水車薪的感覺。

位於州衙左近的韓府門前,地面也是被盛夏的陽光照得散出明晃晃的白光。從地表反射上來的熱量,使得

一名儒生打扮的中年人,束手立於太陽底下,而他的隨行伴當,則是上前敲響了韓家的大門。

門環啪啪的被拍響了好幾下,正門沒開,但側面的一扇小門被打開了。

從司閽人住的門房中,走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只有一條左腿,右腿上及膝而斷,裝上了一隻木腿。木腿打着地面,噠噠的響着,走起路來步履艱難。但這司閽的行動舉止中,卻不脫精悍,一看便知是在遍地血腥的戰場上,行走過多年的軍漢。

隴西城中人人都知道,韓岡管勾一路傷病事,家裡的僕役有不少是難以恢復的傷兵——也不僅僅是韓岡,如今的世情,只要領過軍的官員,多有將用得順手的兵丁脫了軍籍,收錄入自家府中——只是像韓府一般,用的多是殘疾的,卻是很少見。

這個木腿漢子自然就是韓府司閽。他拐着腳走到中年儒生面前,儒生的伴當便立刻遞上一份門貼。

韓府司閽接下門貼,只一拱手,“官人的名帖,小人代為收下了。但我家機宜現今閉門謝客,還請過些日子再來。”

儒生伴當對此是早有預見,高官顯宦家的門房刁難地位不高的陌生訪客,也是常見的事。他卑笑着上前,下面遞出來一錠一兩多重的小銀錠:“這位大哥......”

還沒將慣常的話說完,韓家的司閽就連忙推辭,死活也不敢收下遞到手邊的銀錢:

“這位官人,不是小人有心刁難,實在是我家機宜已經辭了差遣,準備明年的科舉,正閉門讀書,根本不見外客的。還望官人能體諒小人!”

司閽鞠躬作揖,姿態放得極低。中年儒生看了他一陣,也是沒辦法,只能嘆了一口氣,悻悻然的離開。

目送來人遠去,司閽的老兵踩着木腿噠噠的擊地聲,一拐一拐的回到了門房之中。啪的一聲小門關起,韓府門前重又恢復了平靜。

韓岡現在是炙手可熱的紅人,若不是掛上了閉門謝客的牌子,家裡的門檻,三五天內就會被訪客踏平。

現在的韓岡,因為鎖廳的緣故,身上的差遣都卸掉了。他參加舉試的結果不論是中與不中,韓岡現在丟下的職位,都不會給他留着。本來就是僧多粥少的局面,不可能為了韓岡一人,而將鞏州通判、經略司機宜這樣的重要職位,空留上近一年的時間。

不過韓岡的本官,已經是從七品的國子監博士。如果他不是沒有一個進士出身,本官應該是太常寺博士——在進士遠多於非進士的朝官行列中,國子監博士的數目,遠比太常博士要少得多。可不論是不是進士,韓岡現在的品級,已經比當年韓岡剛剛投入王韶門下的時候,還要高出數級。

跟韓岡一樣,韓岡的父親韓千六,官名韓謙益的熙河屯田管勾,現在也已經是熙河路中排得上號的官員。有着身後渾家的指點,韓千六在鞏州民間的聲望並不低,在官場上,有着韓岡這個兒子,也沒人敢給他臉色看。而他所主導的棉田推廣種植計劃,更是被來自秦州的一眾豪族日夜記掛在心裡。

熙河一路的各家蕃部,韓岡靠着療養院救治了不少蕃部中的重要人物,多多少少都有些香火之情。一同征戰的廣銳軍,自劉源以下,都是韓岡的親近從屬。他的一句話,比起熙河經略、鞏州知州,都管用得多。

而韓岡表弟馮從義執掌的順豐行,由韓岡決定的細水長流的策略,商行出讓了一部分利益給來往的蕃部,使得順豐行成了熙河蕃部對外交易的代理人的首選。不再僅僅是熙河一路最大的商行之一,而是已經成長為在秦鳳地區有着很大影響力的商行。

現在論起勢力,韓家已經在鞏州穩穩紮下根來。如果再有一代人的時間,使得韓家人丁再充足一點,就是一個穩噹噹的地方豪族。日後憑着與蕃部的關係,以及在地方上的勢力,不需要什麼辛苦,輕而易舉就能讓子弟進入官場之中,控制這一州之地。

不過現在,韓岡還得為著一個進士而刻苦用心。只是他今天預定的學習計劃,卻還是被一個不能拒之門外的客人所打擾。

“天子在紫宸殿接受百官朝賀。”王厚在韓岡面前,重複着前兩日剛剛說過的故事,“王相公佩御賜玉帶而上,親為天子捧觴。”

為了慶祝河湟功成,京中的朝賀大典,韓岡早就聽說了。實質上不過是奉承天子的把戲而已,跟自己無關,跟王韶也無關。雖然站在紫宸殿上,從頭看到尾的王厚說的口沫橫飛:“只是家嚴和玉昆你都沒有能參加,實在是可惜了。”

但韓岡還是沒什麼興趣,岔開了話題:“大典不過是個儀式而已,學士入朝之後,必然能得大用。”

攬稀世之功,王韶入朝已成定局。六月時他館職尚為端明殿學士,七月朝賀大典之後,就換成了更高一級的資政殿學士,而十天前,他又更進一步,晉為了觀文殿學士。

通常來說,觀文殿學士只會授予離任的執政,是諸殿學士中的最高一級,而宰相去職後,就是會改授觀文殿大學士。現在王韶得受觀文殿學士,是大宋立國以來的第一遭,也代表了王韶進京後,便會成為宰執中的一員。樞密院中,繼新近入朝的涇原經略蔡挺之後,又將迎來另一位樞密副使。

——“定然不會遜於蔡子政!”

王厚哈哈笑着,故作謙虛:“還不知道呢!”

從尚未入流的選人到一國執政,只用了不到五年的時間。而從擔任緣邊安撫使時的著作佐郎,到現在的諫議大夫,更是只有兩年。王韶的這個晉陞速度,甚至不比當年宣撫陝西的韓琦稍遜!

而且憑着今次的軍功,還有在西軍中的威望,以及邊事的發言權,日後樞密使,甚至宰相,王韶都是有機會問鼎的。

王厚正是知道此事,從京中回來後的這些日子,心情才分外得好。如果有着一個宰相的父親,日後從武將轉為文資,就不會受到什麼刁難了。以他現在的官品,轉為文資後,日後坐鎮邊陲也一樣都是有機會的。

他看了看韓岡擺滿案頭上書卷:“如果今次玉昆你能與家嚴一起上京,覲見天子之後,一個進士出身有何難?”

“可能嗎?學士是這般說的?”韓岡搖着頭,“一個貢生資格還差不多。”

王厚笑了笑,他也知道得賜進士不是那麼容易,並不是天子想賜就能賜的。開疆拓土比不上一個狀元及第;邊功雖多,也趕不上一個進士出身。世風如此,不是人力能扭轉。

“賜個貢生,那也省了一次考試了。”

“鎖廳試而已,省不省都是一樣。”

要是能得賜一個進士,韓岡他保管就去京城了。就算惹人議論,他也不會在乎,他要的本就是一個資格,而不是跨馬遊街、金明賜宴的榮耀!但若只給一個貢生,他何苦去丟這個臉,在秦鳳路這邊他輕輕鬆鬆就能考到手。

王厚感嘆道:“也只有玉昆你能這般放言。要是挑女婿,也是先找玉昆你這樣的。”

韓岡不說話了,開始盯着王厚。關於秦鳳鎖廳的好處,他和王厚兩人都是心知肚明,早就一起分析過的。只要稍有才學,從秦鳳路脫穎而出實在是容易得緊。就是王厚,只要努力兩三個月,也照樣能過關。跑來說這些車軲轆話,難道是今天閑得慌?

盯得王厚神色變得越來越不自在的時候,韓岡才又開口“......處道兄,你今天來找小弟,不會是來跟小弟說這些話的吧?”

王厚怔了一陣,苦笑的搖搖頭,“就知道瞞不過玉昆你......其實小弟今次押送木征上京,受王相公所託,給家嚴帶了一封信回來,不過信中的內容,卻是關於玉昆你的。”

韓岡心頭有了一點不安的預感,問道:“是什麼?”

王厚坐得湊近了一點,低聲問着韓岡:“只是想問問玉昆你,想不想做宰相家的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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