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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洛陽已是草木凋零。前日的薄雪已經化了,但氣溫便因此而又冷了三分。

清晨的時候,程府門外,行人往來之聲不絕於耳。程家非富戶,安身在普通人家混居的廂坊中,不比城北富弼等重臣所在的廂坊清凈。

程顥此時早已起來,向父母問安之後,就在院中慢慢踱着步子,作為日常養身的功課。他的兒女,也一個個過來,先向父親行禮,而後,又進了裡屋,跟祖父母請安——程家是大儒之家,禮法上的規矩一向恪守,子弟們也是不敢有任何疏忽。

去年程顥尚為鎮寧軍判官。但今年年初,父親程珦從四川任官回鄉,自請致仕。老父年歲已高,又常年在外任官。弟弟程頤放棄進學,一直隨着老父四處遷移。現在父親回來了,他這個做長子的,也該盡一盡孝道。請了一個近鄉的差遣,以便歸鄉奉養父母,究研天地道理,教書育人,官職高低倒也不放在心上了。

只是擔任了西京監竹木務這個差事,就讓愛吃竹筍的女兒受了委屈:“阿爹監竹木務,什麼都好,就是家裡沒筍子吃了。”

女兒嬌憨的說話,讓程顥呵呵笑着,“等明日讓阿娘賣給你。”

程鄂娘搖搖頭:“不要了......等阿爹卸了任,再買來好了。”

“說的對......行事自當如此。總不能像那些貪官污吏,一分歸了公府,兩分入了家門!”

程頤從裡屋里出來。他就算在家中,也是衣裝儼然,氣貌嚴重。跟程顥有七八分相似的相貌,就是因為他這種始終嚴肅的表情,而不會讓人錯認是永遠帶着溫和笑容的程顥。

程鄂娘見到叔父出來,也立刻上前請安問好。

程頤對這個侄女很疼愛。十三歲的女孩子,相貌無可挑剔,禮數比那些士子還要出色。小小年紀就甚有見識,性格也溫婉。在家中見親戚,不論貧富,都能一體待之。在他看來,在女子的德行上已是無可挑剔。但程頤點頭作為回禮時,仍是不假言笑。

程家的女兒一向受祖父祖母疼愛,行了禮後進了正屋。

程顥則是照着習慣在院子中走着圈子,走了兩圈之後,忽然問着弟弟道:“對了,前日橫渠表叔的信函可曾看了?”

“看了。”程頤點了點頭,筆直的雙眉卻是皺了起來。

程顥微微而笑:“表叔一向說著太虛無形、氣之本體,想不到今日也說起了格物致知的道理......”

程頤心頭納悶的就是這一點,格物致知可是他一向提倡的觀點,什麼時候張載也轉向了,而且轉得有些讓人摸不着頭腦:“表叔的《訂頑》一篇做得是極好的。明理一而分殊,發前聖之所未發。可與孟子性善養氣之論同功,孟子千載以下,未曾見也。可格物致知之說,為何《釘頑》《砭愚》兩篇中未曾多言?這一變,雖然其理可究,其源可尋,但總是覺得有些突兀。難道真的是如表叔所說,受到學生的啟發不成?”

“‘未濟,男之窮也’,這一條釋義又是從何而來?”程顥反問着。

程頤為之啞然。

兩年前,他隨父親程珦轉任至成都。街邊偶逢一正讀着易經的桶匠,不知怎麼就聊了起來。別的倒也罷了,唯獨‘未濟,男之窮也’這一條,桶匠卻解說得發人深省,一句‘三陽皆失位’讓程頤茅塞頓開。後來他給親友寫信,每每提及此事,皆嘆世間隱士多有,只是不得人知。後來他撰寫《易傳》,關於這一條的注釋,就是桶匠的原話。

程顥看着辯倒了弟弟,也沒有得意的心思。他慢慢的在院中踱着步子:“道理說到難通處,往往會歸於虛玄。魏晉耽於清玄,唐人崇於釋老,莫不如此。但清玄釋老之說,最畏的就是以實證之。若真能如表叔信中所言,格盡萬物之理,釋老之說,當潰不成軍......二哥,這難道不是你我的本意嗎?”

韓岡與張載書信往來,在信上所說的,只是韓岡想要闡述的觀點的冰山一角而已,但張載已經由此闡發而開。程顥、程頤再一看張載的書信,就已經能推究出這套理論的作用。他們都是當世大儒,這樣的理論如果能達到圓融通達的完美境界,將對儒學起到什麼樣的作用,那是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同說天理,兩家學派各有不同,在親戚的交流中,不免互相吸取對方的見解。‘但吾學雖有受,但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程顥對自家的學說有着充分的自信,對正確觀點旁引博證,倒也沒有門戶之見,反而更贊起了韓岡,

“這兩年,玉昆因着邊功,已是名動關中。想不到他在學問上,卻也一點也沒耽擱。”

當年韓岡上京時,程顥就在韓岡那裡聽到了幾句以數達理的說辭,只是當年韓岡自己都沒有成型的理論,程顥想了幾日後,也只能將之當成年輕人別處一格的見解。但現在看來,韓岡已經在他自創的道路上行走了。

韓岡名氣的確是越來越大,洛陽這邊,都經常能聽到他的一些事迹。可韓岡身為儒門弟子,卻跟早死了幾百年的孫思邈扯不清關係,以鬼神之說愚弄世人,豈是正人所為?還有他曾在程顥面前明言支持新法,又跟京中名妓牽扯不清,這一樁樁一件件,都讓程頤很不喜歡,他搖着頭:“此子非是我輩中人!”

“也不盡然。”

程顥倒是很欣賞韓岡。

當年韓岡上京,也曾逐日上門聆聽教誨,算是他的半個弟子。如今聲名更盛,除了些少年人的風流韻事外,卻也沒聽說還有什麼惡行。關西軍中人人感其恩德,療養院之事,絕對當得起一個仁字。至於藥王弟子,世間流言而已,韓岡當年都當笑話跟自己提起過。程顥知道,世間愚夫愚婦,往往都喜歡這樣的奇聞異事,就算全力去闢謠,都不會有結果。他怎麼會放在心上?

而且韓岡的人品,讓程顥為之激賞。“韓岡這兩年立功甚多,其得到的恩賞,大半都奉予表叔。橫渠書院,還有橫渠鎮上的井田,多得其力。為人飲水思源,其本心可知。”

聽着程顥所言,程頤不知不覺的點起了頭。能有韓岡這樣的弟子,其實他也有些羨慕張載。自家的門下,現在還沒有一個能光大門楣的弟子出現,而張載門下,已經出現好幾個了。

程頤挺直了腰背:“表叔在橫渠教書育人,如今已見其功。時不我待,等明年開春,我就去嵩陽書院長住。雖非門派之爭,但儒門道統正流,不能輕易與人!”

程顥默默點頭。非是他也有着爭強好勝之心,他可以借鑒和吸取其他學派的觀點和長處,但儒門道統,卻正如程頤所說,不能輕易與人。

如今各家學派如百花齊放,世人難以窮盡。

王安石舊年以《淮南雜說》名世,英宗年間又在金陵教書育人,世人目之為淮南學派。隨着王安石成為宰相,變舉試,修庠序,一整套舉措下來,他的學說已經遍傳天下。等到天下的州學、縣學都以王學為課本,淮南學派必然會在士林之中成為主流。

盱江李覯,雖然已經去世十多年,但他的學說依然在江南一帶流傳。‘治國之實,必本於財用’,王安石新法之本源,便來自於此。不論是王安石,還是張載,又或是二程本人,對他的觀點都有借鑒和引用。

在橫渠鎮中教學的張載,有別於中原各家,文武之道從不偏廢。隨着幾個弟子逐步嶄露頭角,他的名望漸漸也起來了。如藍田呂家的三兄弟,如在平定廣銳之亂上立了殊勛的游師雄,再如名滿關中的韓岡,都是其中的佼佼者。聽說如今在京中為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的種諤,他家中也有子弟拜在張載門下。

至於近在身邊的司馬光,自到了洛陽,司掌西京御史台後,就不再過問朝事,給人寫信,落款都是‘迂叟’。前日還聽說他明年準備買地置園,連名字都事先起好了——喚作‘獨樂園’。也不知是不是園成之後,就閉門不問外事,一心修他的《資治通鑒》。

同樣也在洛陽的邵雍,近來正忙着在他的安樂窩中,編纂《皇極經世書》。皇極經世,以易為宗,以象數為本,推究天人演化之道。二程本就是深通易學,釋《易》為義理,而邵雍則是偏於象數之學,再偏下去,那就是往卜算之道上走了。在二程看來,已經走入了歧途。

王安石,李覯,張載,程顥程頤,都是推崇韓愈的關鍵,崇奉孟子,自承道統依此而來。而揚棄了此前流行於世的荀況、揚雄兩人的學說。可各家繼承自思孟學派的源頭,闡發出的道理卻是各不相同。

究竟是哪一家誰能更近大道一步?

程顥在院中慢慢的踱着步子,程頤端坐於石墩之上,一時之間,兩人都失去了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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