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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問。

考驗是進士的眼界、見識、才學,以及文筆。另外在文字上,對於建言輕重程度的把握,也很關鍵。換個簡單明了的說法,就是要會揣摩聖意,文章需要深刻透徹,但不能說出過重的話,否則就會變成一個悲劇——現在站在陛前的王安石,就是現成的反面教材:

王安石慶曆二年參加科舉,就是在殿試的考卷上,寫下了‘“孺子其朋’這四個字。一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竟然把周公教訓周成王的語句寫進試卷中,來教訓已經做了二十年天子的仁宗皇帝。自然不會有好結果。仁宗皇帝親筆一划,到手的狀元飛了去,只得到了第四名。

有了前車之鑒,後來的士子都已學着不再去犯這等蠢事。天子讓你暢所直言,卻也不能當真直言無忌。想噴皇帝一臉口水,博個直名,等拿到進士頭銜再說不遲。

韓岡自然也不會去犯。看到今次的考題,他已經完全放下心來。

此前對殿試考題的揣測,在大方向並沒有錯,把握得很准。而天子的心意,通過王韶、王雱這兩位重臣和近臣,韓岡已經有了深入的了解。對此作出的應對,是顯而易見的充分而完備。

在禮部試結束之後,為了準備殿試,韓岡已經作了八篇的模擬作文,針對預計到的可能情況,作了不同方面的論述。其中有一篇正好跟今次的題目相吻合,而其他幾篇,也都有可以用來參考和借用的詞句。韓岡要做的,就是將之默寫下來,稍加修改而已。

韓岡胸有成竹的振筆疾書,草稿紙上,轉眼就出現了一行行墨跡淋漓的小字。

下筆暢快如此,實是平日作文時難得一見的情況。乃是準備已久的文章,自家修改多次,又經過王韶的修訂,書寫起來自然不會有半分滯礙。可即便如此順利,韓岡也沒有去爭奪前幾名的想法。

天下聰明人數不勝數,能從百萬士子中殺出來的集英殿上這四百餘人,眼光長遠的也所在多有。韓岡很清楚,不僅僅是自己能猜測得出今次的考題。四百零八人中,至少有十分之一能事先推斷得出同樣的答案。至少葉濤,王安國或者是王雱,都不會忘了跟他提上一句。

但韓岡很安心,只要注意不要將大宋歷代天子的名諱帶出來,就不會有失敗的危險。進士已經到了手中,區區名次而已,何須他孜孜以求。

趙頊在殿中慢慢走着,只有王安石和李舜舉跟在身後。

見到天子過來,考試中的貢生要起來行禮的時候,便會被趙頊所阻止。他是來看考生應考的,不是來打擾考試的。

趙頊的視線在一份份卷子上掠過,只要上面有讓他眼前一亮的詞句,趙頊就會稍稍停步,記下這一個考生的姓名。

從前到後,又從後走到前,在考桌前後的空隙中,天子、宰相悄無聲息的踱着步子。

趙頊又一次停下了腳步,前面正在奮筆疾書的貢生很是年輕,但他寫好的那部分文章,卻是能讓天子為他駐足。趙頊在他身後看了良久,別的故且不論,單是滿篇華彩的文字就很讓他很是喜歡。

留意了一下籍貫和姓名。

龍泉葉濤。

趙頊默默念了兩遍,這個名字,他將之記了下了。

重新起步。趙頊又向後走了兩排,只是這幾十名考生中,再沒有像葉濤一樣讓他眼前一亮的,但他還是停步了。並不是為了方才經過的那些個考生。

就在趙頊的左手邊,有一名貢生,在蒲團上跪坐得筆直。眼神專註於紙筆之上,肩張背挺,身形氣質看着就不同於其他的士子。

趙頊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宰相,王安石明白他的意思,點頭回應,輕聲道,“就是韓岡。”

這個就是韓岡!

雖然是跪坐着,但他的身形氣度,在周圍的一圈士子中依然是如鶴立雞群一般。從側後方看去,只能看到寬闊的肩膀,還有挺直的鼻樑,另外就是展在桌案上的試卷。

雄壯的身材,端正的書法,坐在集英殿上的韓岡,在趙頊眼中,的確是個文武雙全的模樣。

對於韓岡的形象,趙頊滿意的點了點頭。看着他一直渴求一見的臣子,正心無旁騖的筆走龍蛇。

韓岡在貢院中一直拖到最後才交卷的事,趙頊也聽說了。明白韓岡並非是七步成詩、落筆如江河的捷才,而是喜歡深思熟慮、揣摩再三的士子。現在寫起來如此順暢,當是靈感來了。趙頊也經歷過這等文思如泉湧的時候,此時若是被打擾到,斷掉的思路多半就接不下去了。

趙頊不想打擾到韓岡的行文,只準備看上兩眼,就打算離開。但視線落到試卷上,兩腳便邁不開了。一直站了好一陣子,從頭到尾的將已經完成的部分看了兩遍,才慢慢的又點了點頭,回頭對王安石低聲說著:“果然不錯。”

王安石在後面也看到了韓岡的文章,卻是在搖頭:“文字尚有待琢磨。”

殿試的交卷速度,要比禮部試快上一點,不管怎麼說,也沒人敢讓天子等到三更之後。

今次殿試,開始的早,結束的也早。

到了午後時分,天子已經轉回到後殿休息,而最後一名考生,也終於交上來自己的試卷。

接下來,就是批改的工作了。

以曾布、呂惠卿為首的知貢舉的那批考官,並沒有出現在殿試上,而是由趙頊另外任命一批官員,擔任考官——詳定官、編排官、彌封官。

殿試審核之制,與禮部試差不多一樣,僅僅稍有區別。

應考舉人交卷之後,先交付編排官,去掉卷首姓名籍貫,改以字號數字來排列。然後給彌封官,指揮三館書吏謄抄、比較。接下來,交付考官定等,再次彌封后,交送覆考官再定等。前後定等完畢,最後交送詳定官啟封對照考官和覆考評判的異同。詳定官最後確定下名次,將試卷謄本重新繳還給編排官,揭開籍貫姓名,與本卷中的字號對應,將確定下來的名次,呈遞給天子。

——到了這一步,基本上就是禮部試的翻版,大同小異。但接下來就不同了,因為評判出來的結果要交給天子審核。這一事,就會改變進士們最後的排名。

到了快入夜的時候,趙頊給殿中等候結果的考生們賜了酒食。聽着前殿的謝恩之聲,今科進士名次的榜單,連同考生們的試卷正本,一起呈到了趙頊的面前。

余中、朱服、邵剛。

這三人是考官們定下的前三名。

趙頊將三人的試卷找了出來,文字和內容都算是出類拔萃,這個排序並沒有問題。

接下來,趙頊看着後面的名單,一直看到了二三十位,也沒有看到他方才關注的兩個舉人的名字。着意找了下葉濤,竟然被放在了第五十六名,歸屬第三等。再看看韓岡,則更慘一點,卻是第三百八十四名,排在第五等,幾乎是最末了。

看着自己看中的貢生,竟然被放到了如此之後,趙頊只覺得自己的眼光被侮辱了,心頭便多了幾分不快。

讓李舜舉在一摞四百張的卷子中,找出兩人的考卷,趙頊便聚精會神的看了起來。

葉濤的文章很好。趙頊方才就是因此而停步良久。只是現在看起來,內涵的確是顯得空洞了一點,沒有說到多少實在的東西。所以被置於第三等,這不算考官的錯。可趙頊又讀了兩遍試卷上的的文章,感覺仍是很喜歡,直接用硃筆抹去了試卷一角上的‘五十六’,改寫了個‘九’上去,將之提到了前十名中。

相對於葉濤,韓岡的情況就正好相反。文采只能算是中平——不過比起前日趙頊特地要來的韓岡在禮部試上所寫的史論,還是要強上一些——但每一個段落,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字,都緊緊扣着題目。

新法推行幾年來的施政利弊,尤其是在陝西一地推行情況的論述和評價,可以說是一針見血。與對党項和吐蕃的戰事緊密相連。沒有哪一位陝西來的貢生,能有韓岡這等深刻的手筆。也沒有一個來自於其他地區的考生,能對他們所了解的當地情弊,說得如韓岡一般通透。

趙頊明白,韓岡畢竟不同於其他考生。參加過橫山攻略,參加過咸陽平叛,並且是從頭到尾的經歷了河湟開邊的一切艱難困苦,更是樞密副使王韶,在熙河路上最為重要的助手。經歷之豐,在他這個年紀,當世已是無人能及。

站立的角度不同,看事的眼光不同,行事的經歷也不同。趙頊看着韓岡的這份卷子,感覺着完全不同於其他士子的文字,哪裡是考卷,分明就是一份來自於陝西邊地重臣的奏疏。

平實、直觀,讓天子看到施政上的弊病,同時給出的意見又能讓朝堂很容易的作出相應的解決方案。

這樣的奏疏,也只有精於政事的名臣才能寫得出來。

趙頊平日里也喜歡翻看舊時名臣的奏章,韓岡今次的策問,比起那些名臣,也只是在文字上有所欠缺而已。

所以韓岡的名次才被評得這麼低。類似於奏疏的風格太過於特別,當然不會受考官們所喜。但趙頊不同,他所處的位置,讓他與考官們看人看事的角度就不會相同。

他們不喜歡韓岡的這篇策問,但趙頊就十分喜歡。

所以,韓岡的這個三百八十四名,就只有讓排在前面一位的慕容武降下來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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