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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韓岡連龍骨、船肋都知道,他還真是關西人嗎?”呂惠卿回頭對弟弟呂升卿笑了一聲,回頭再問趁着夜色,來府中報信的軍器監丞:“用鋼鑄龍骨僅僅是貴嗎?”

“不僅是貴,而且也沒那麼多好鋼,磁州一年也不過那點分量。大爐作也沒有這個能耐。龍骨、船肋耗用的鋼料實在太多了。”白彰的口氣很確定:“下官雖然沒見識過如何造船,但總算見識過修船。幾年前朝廷重修,就用了軍器監的人。”

“修御舟?是黃懷信主持的吧?”呂升卿對此還有些印象,“當時是將御舟拖到金明池邊叫大澳的池子里,把船用木樁架離了水,在架子上修船。後周顯德年間的辟金明池時就造的觀水軍交戰的御舟,一百多年了,這還是第一次修,換了多少朽爛的船板下來。”呂升卿嘖嘖着嘴,“除了裡面的架子,幾乎都換了,跟打造新的一樣費時費工。”

“說書說得是。修船的鐵釘全都是小金作打造的,當時還沒軍器監呢,下官也還在三司胄案衙門裡聽候差遣。”

軍器監成立之前,下面的作坊主要都屬於三司胄案,不過現在胄案已經給撤銷,統管軍器製造的就只有軍器監一家。這其實就是呂惠卿一手推動的。

白彰繼續向呂家兩兄弟介紹道:“龍骨、船肋就像房子的大梁、椽子,用得材料決不能節省,好歹要幾千斤鋼料。一柄斬馬刀也只要二兩鋼,一艘鐵船的龍骨和船肋如果都用上鋼料,幾乎是斬馬刀局半年的花銷!”

白彰聽說了韓岡要用鋼料鑄龍骨就哈哈大笑了一場,現在在參政府中提及此事時,依然忍不住要笑,“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韓舍人實在太心急了,三五艘鐵船就用掉天下武備一年的鋼料,桑家瓦子變戲法的張寶兒能無中生有、望空採花。韓舍人如果當真要用鋼料來造船,下官就只能去求張寶兒了。”

“韓岡說用鐵直接鑄船不行,當真是不行嗎?”

“如果想要一次鑄成,註定造不了大船,幾千斤的鐵佛鐵鐘鐵鼎好鑄,十幾萬斤的船那可誰都沒辦法。下官也打聽了,鳳翔斜谷船場,一艘六百料、七百料的綱船,所用的木料就要上萬斤。換成鐵,三五萬斤少不了的,再大一點的船,那就要十萬斤往上了......天下沒人有這本事!”

“蒲津渡上的鐵牛一頭也有十幾萬斤,怎麼不能鑄?”

呂升卿走過黃河蒲津渡上的浮橋,拴着蒲津浮橋的八頭鐵牛,連着下面的底座,平均一座十幾萬斤也都是有的。如今的鑄造工藝不會比唐時遜色多少,怎麼就鑄不成?

“說書,鐵牛那可是實心的,而船是空心。說道空心,鼎也空心,但鼎身多厚?船身最多可也就只能有一寸厚,否則肯定會沉。韓舍人也是這般說的,還說了如何換算。說是鐵船要想浮在水上,其自重必須要輕於排開的水。”

“說得有理,做起事來卻不成。”呂升卿哈哈笑道:“一向以為韓玉昆是做事的人,治才了得,沒想到換到了軍器監,卻是連出笑話。”

呂惠卿沒跟着弟弟一起嘲笑韓岡,他猶記得當年在王安石府,剛剛得到官身的韓岡在王安石面前侃侃而談的場面。小瞧對手,從來都不會有好結果。

“你前面不是說韓岡準備打造鐵板嗎?”他問着白彰。

“若是打算學着木船那般,想把鐵打成船板也難。”白彰搖着頭,“掄錘子可不知捶到熙寧幾年去。下官聽說關西岷州的滔山監。在鑄錢的同時,也打造軍器。他們在鍛造甲頁和刀劍時,用的就是江西景德鎮破碎瓷石的水碓。比人力要省,只是冬天沒水的時候就不行了。韓舍人也說了水碓的事,但東京城裡的河水,幾乎都是開闢出來的溝渠,水流極緩,根本用不了水碓。所以已經懸賞百貫,徵求用畜力或人力的鍛錘。”

呂升卿還是忍不住要笑:“臨時抱佛腳,就不知有幾分用了。”

“未必沒有成效。在白馬縣幫他開井的那一個井師,不是已經授了官了嗎?錢是小事,但如果有人念着一個官身,肯定會為此盡心儘力。”呂惠卿板著臉說道,“還有幫着天子打造沙盤的田計,他可是捏泥人的出身,照樣被韓岡薦了做了官,如今掛名在樞密院中。”

“此輩亦能為官......”呂升卿的口氣有着說不出的諷刺。

“有功於國,雞鳴狗盜之輩亦可用!”

這些年來,呂惠卿被那些只有嘴皮子的政敵噁心透了,越發的認同起魏武帝的用人策略。

而從神臂弓開始,但凡能獻上軍國之器的,朝廷都不會吝於一份俸祿。田計得官理所應當,而來自於蜀地的鑿井法,一年來也在韓岡着力推廣下,在京畿傳開了。旱澇保收四個字,引得多少村子湊錢鑿取深井,打造提水的風車。那井師也是幫着救了幾十萬流民的!呂惠卿並不會可惜賞賜給他的官身。

“即便能有人獻上鍛錘,也不知何時能將鐵板打造好,而且龍骨、船肋的事沒有解決。”白彰在興國坊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很清楚一項新技術推廣起來有多難,“造船並不容易,就算是木船也要從幾大船場調匠師入京。想讓他們習慣用鋼鐵來打造船隻,並不是短時間就能見成效的。”

韓岡打算造出的鐵船,需要調集大量的工匠,需要耗費巨量的人力、物力。最關鍵的,還得要有足夠的時間——這個結論就是呂惠卿想聽到的。只要韓岡不給他惹事,呂惠卿樂得他在軍器監造他的船,花個十年八年都沒關係。

“韓玉昆既然要造鐵船,就讓他造好了,我這邊也會全力支持他的。在造船之事上,監中上下都依他號令,不得懈怠或拖延。”呂惠卿慢速低沉的語調,使他的命令讓人不敢違抗。

白彰連忙抱拳:“下官遵命,請大參放心。”

........................

另一個夜晚,另一個府邸。

馮京對着垂手弓腰站在面前的青衣官員笑着,“呂吉甫倒是好心啊,竟然在造船上全力支持韓岡。”

“呂參政只不過是想讓韓舍......韓岡無暇顧及他事而已,並非真的好心。”

“所以說他是太好心了,民脂民膏是這樣用的嗎?”馮京的眼神冰寒。

青衣官員點頭哈腰:“相公說的是。”

“聽說韓岡懸賞了百貫來徵求什麼鍛錘?”馮京問起了另一件事。

青衣官員失聲笑道:“其實就是一個舂米的錘子改的,韓岡還照樣賞了他五十貫。”

“這是千金市馬骨!”馮京冷笑了一聲,韓岡的伎倆並不出奇。喝了兩口熱茶,他慢慢的問出了關鍵的一句:“軍器監的花燈準備得怎麼樣了?”

“相公放心,肯定能趕在上元節前做好!”

........................

已經是正月十二,離着上元節只有兩天。

韓岡這兩日心情很不錯。

他在軍器監的數千工匠中,為新式鍛錘而懸賞。只用了五天,就有了回報。

最簡單的一種鍛錘,是用腳踩的,就是農家用來舂米的那種,只是將石臼改成鐵砧罷了。用着簡單的槓桿原理,長長槓桿,短的一段是落腳的踏板,而長的一端拴了個五六十斤的錘頭。人站在踏板上,上下踩動,就能將鍛錘驅動起來。儘管看起來的確很可笑,但還是比掄大錘要方便得多!尤其是落點不會偏離,十分的穩定,即便是新手也能使用。

另外還有幾具鍛錘,則更像是真正的機械。也有用腳踏的鍛錘,不過一人就可以操作和使用,竟然用了連桿,彷彿是紡機的變形。另外還有兩具利用畜力的,都是利用繩索或是皮帶傳動,帶起兩百多斤的錘頭在一人高的地方落下。

那等舂米型鍛錘的結構簡單到可笑,而其他幾具鍛錘結構也同樣並不複雜,但效果顯著。腳踏錘力道較輕,卻可以用來打造精細的部件。而畜力的鍛錘,將一塊五六斤的熟鐵錠,捶打成甲頁一般薄的鐵板,則只用了吃頓飯的功夫而已。

這也是沒有水力鍛錘的替代方法,如果利用水力,一眨眼的功夫就是一錘落下。韓岡掛在書房中的佩刀,就是出自於滔山監的鐵匠營中,真正經過百次反覆折打的百鍊鋼刀——水力鍛錘有兩種,一種力道重而慢,一種輕而塊。兩種鍛錘各有各的用處。景德鎮瓷器的原料供應,也全靠重錘破碎瓷石,小錘細錘成粉。

只要魚餌足夠大,魚就能游得足夠快。在韓岡看來,呂惠卿、曾孝寬實在太過於浪費軍器監這個寶庫了。這幾千天下最出類拔萃的工匠,他們只需要一個方向性的指引和一塊足夠大的肥肉,就能爆發出讓人驚嘆不已的力量。

技術早就到位,只要換個思路。

韓岡的心情很好,今天就隨着曾孝寬一起,來看着準備用在上元節燈會上的緊急趕製而成的彩燈燈山。

軍器監彩燈的造型是一艘單桅帆船,真船一般大小。用着薄木片趕製而成。沿着船幫掛了一圈小燈,高高挑起的桅杆上,也吊了十幾個大燈籠。而船帆,上面掛了數百個小燈籠。外面塗成了紅褐色,如同鐵鏽一般。看着就是個世人心中鐵船的模型。

白彰挺着胸脯,帶着實際負責此事的官員,站在鐵船彩燈前。向著兩位判軍器監,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可看到今年軍器監的彩燈造型,曾孝寬臉色突變,卻是又驚又怒的望着白彰。而韓岡,則是很親熱的拍了拍白彰的肩膀,笑得如同船上的燈火一般絢爛:“做得不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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