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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的汴河,是一年中最為忙碌的時間,任何一座碼頭上,都停滿了船隻,不停有船隻進來,也不停地有船隻離去。再過一個月就要閉汴口,沒有了水源,汴河在冬天只能靠着雪橇車運送些稀罕的什物,而大宗的貨物,只有現在才能運送。

不過在汴河邊,不僅僅有裝貨卸貨的碼頭,還有一架架水車在隨着水流而不停的轉動。

水車之後,是一片用高達一丈的圍牆圈起來區域。從圍牆內部,噹噹的錘擊聲密如雨點一般,而且不止一道錘擊聲,而是隨着水車的轉動,有着十幾道錘擊聲同時在響着,傳進耳中時,都模糊了起來。

王雱用手呵着氣,抬頭望天,陰陰的快要下雨的樣子。

想着又搖了搖頭,這天氣,再冷些就不是下雨了,而是要下雪,多半會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時間過得還真快。”王雱對着身邊的韓岡說道,“西賊已經沒有餘力,鄜延那邊也準備好了。以現在的情況,多半在明年之前分出勝負。”

“西北二虜都是攻強於守,西賊如今進取無功,退守當然更不會有用。”

就在七月的時候,西夏國中終於對宋人攻取橫山的圖謀有了更進一步的反應。梁乙埋點集十二萬大軍,號稱五十萬,以仁多零丁為主帥,南下攻打秦鳳路,希圖牽制宋軍在鄜延路的進攻。

西夏選擇秦鳳路作為突破口,也是因為在幾年前的橫山戰事中,六盤山的蕃部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可以提供足夠的補給,而不是幫着守軍一起消耗寶貴的儲糧。而且五月麥收、七月馬肥,這時候南下,更可以因糧於敵,從宋人那邊來補充消耗。

這一次的重點進攻,鐵鷂子一路攻到了甘谷城和籠竿堡下,沿途有六座軍寨被攻破,上千官兵戰死。但党項人的攻勢也到此為止。作為秦鳳北方防線的核心樞紐,兩座城寨不僅被修築的堅實難摧,而且也集結了足夠多的精兵強將。僅僅破掉了六個寨子,存糧加起來也不過十餘萬石,以十萬人馬來計算,這點收穫一個月都支持不了。党項人的這番進攻是個賠本的生意。

同時在甘谷城的防衛戰中,斬馬刀和板甲大放光彩。集結成陣的宋軍在用神臂弓激射過後,身着鐵甲、手持陌刀,只一擊,就將党項人引以為自豪的步跋子全數擊潰。而來去如風的鐵鷂子只要離得稍近,就有可能被密如飛蝗的箭矢射落馬下,更是不敢接近宋軍的陣列,只能任憑宋人耀武揚威。

這一仗打得党項人寒了膽,沒能攻下駐軍眾多的城池,這是意料中事。但野戰中也輸得如此之慘,卻是讓他們難以接受這個事實。鐵甲鋼刀再加上重弩,這一套行頭下來,放在西夏國中沒有百十貫絕對做不到。可從甘谷城派出來出戰的每一名禁軍士兵,身上都是閃着新磨的銀光。

大宋一向富庶,在党項人的眼中,就是一頭肥羊。只是這些年來,肥羊的牙齒越來越銳利,每次南下,都少不了要吃些虧。而這一次南下,不但牙齒利了,連身上的皮都變成了硬甲,這不是吃虧,而是要要命了。

但党項人攻擊宋人的城寨也不是沒有倚仗,被攻破的幾座寨子,兵力稀少是一方面的問題,但更重要的,是西夏有了出色的攻城戰具:

他們竟然拉出了配重式的投石車!

過去党項不善攻城,許多器械都不知道該如何打造。其中有工匠的問題,而更多的也是他們很少見識到宋人的攻城器械,不知道從何仿效——幾十年的戰爭下來,沒有幾仗是宋人圍城。

但河州一戰,霹靂炮上場的次數不少,當時党項人少不了有探子出沒,也有一批不肯投降大宋的吐蕃蕃人,翻山去了西夏。那等結構簡單的投石車,只消多看兩眼,就能知道其中運作的原理。用上幾年時間來仿製,一國之力還是不難的。

可是當這個消息傳回來,朝堂上下卻是一片嘩然,連趙頊都坐不住了。

不是為了西夏,而是為了契丹。

現如今西夏國力衰退,整體的形勢是宋人進攻,党項防守,西夏用得到攻城器械的機會並不多,可是契丹人卻是能用得上。

既然契丹公主如今正做着西夏王后,霹靂砲對遼人來說絕對不再是秘密了。以南京道的漢人工匠們的手藝,他們仿製出威力更大、效率更高,甚至各方面都接近於宋人的投石車的可能性,恐怕是接近於百分之百。

另外還有飛船,原理天下人都知道,只要費些手工就夠了。大宋這邊的酒樓都能拿簡化的產品出來打招牌、做廣告,遼人多半能做得出來載人的飛船來。

所以韓岡就有了些麻煩。

不只一個人攻擊韓岡求名心切,將國之利器泄露於外。只不過這些攻擊,對韓岡來說僅是些小麻煩而已。

“契丹、西夏有沒有弓?沒有弩?沒有甲胄?沒有刀槍?他們都有,只要不如我大宋精良罷了。”韓岡當日在崇政殿上回答天子的疑問,“有了飛船和霹靂砲又如何,我們能讓刀劍更為犀利,能讓甲胄更為堅實,也可以做出更好的霹靂砲和飛船來,可以投得更遠,在城中就把契丹的霹靂砲砸毀。可以飛得更高,直接在天空中用勁弩將契丹的飛船射落。大宋的精工名匠,只靠仿效是學不走的。”

韓岡根本就不將受到的彈劾放在心上,反正逼到最後,他將火炮拿出來就肯定能過關,根本就不需要有半點擔心。而他這番近乎強詞奪理的一番辯駁之後,趙頊就打了個圓場,讓他將功抵過。

七月、八月、九月三個月里,軍器監城內城外兩個廠區,總共打造了五萬三千套板甲,是過去兩年的總產量,十倍於過往,這份功勞,就抵了韓岡所受到的罪名。

但韓岡不幹了,他可以辭了這份功勞,但他絕不認罪。宣講格物致知的道理若是成了罪名,日後還怎麼推廣他的學術?

韓岡的態度很是惡劣,不過王安石過去其實也做過這等事。

因為對一樁殺人案的判罰有不同的看法,當年正做着開封府推官的王安石與同僚爭辯起來。而後經過朝堂公論,判了王安石輸。按規矩,王安石應該為自己的錯失上表請罪。可王安石就硬是不認罪,拗相公的脾氣在那時候就已經嶄露無遺,而最終的結果則是‘詔不問’,就這麼算了。

韓岡現在為了推廣氣學,同樣是梗着脖子不認罪,趙頊也拿他沒辦法。最後同樣是詔不問,順便將監察御史們的彈章一起留中,糊弄過去了。翁婿兩人一個脾氣,鬧得世人都說他們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對於這一場風波,趙頊心頭也是有點不舒服。他都出面打圓場了,可韓岡還是一點面子也不給。

只是處置了韓岡又能怎麼樣?是能讓契丹人不再打造霹靂砲,還是會讓契丹人相信飛船上不了天。既然是挽回不了的局面,強要治罪韓岡,又有什麼意義?不怕讓天下人寒了心,不敢再獻上自己發明的軍器?

所以趙頊最終還是選擇了支持韓岡。

這些事已經算是過去了,韓岡也的確依言辭了功勞,王雱無意再說及此事。韓岡願意為了推廣氣學而付出這些代價,從王雱的立場上,也不便勸說。

軍器監廠區的空氣中,四齣飄散着煙灰,這是焦炭大量使用的結果。王雱來得多了,也不以為意。看着一片空地上正在堆着磚石土料的工匠,王雱笑道:“這是第三座爐子了,不會再倒吧?”

韓岡無奈的苦笑着:“想來應該不會了。”

煉鐵爐此時多得很,但韓岡要造的煉鐵高爐有些貪大求全,最近已經倒了兩座,又成了他的一個罪名。不過現在在建第三座比前兩座足足矮了一半,只比正常的煉鐵爐大了一圈而已,多半就能成功了。

看得出韓岡有些尷尬,王雱又笑道:“不過現在京中官宦人家都開始用焦炭了,也是玉昆你的功勞。”

“這份功勞我可不敢要。”韓岡搖着頭,“防都防不住啊!”

高爐尚未成功,不過在煉鐵時用焦炭倒是有了些成效。礦石、石灰、焦炭一起煉出來的生鐵並不輸木炭多少,同時煉焦後的產物煤焦油也成了猛火油的原料之一,讓韓岡有了充分的理由來推廣煉焦工藝。

不過也是盛名所累,韓岡如今在百工上的名氣越來越大,已經超越了他在醫療領域的名聲,所以等着偷學他的發明,用來賺錢謀利的人數不勝數。焦炭一出,多少人都開始試用。用了之後就發現,焦炭比起煤炭更為耐燒,且少了煙氣。所以如今汴京附近,就一下多了許多做燒制焦炭的爐窯,一干大戶人家都開始在生活中使用焦炭。

“就是傳得也太快了,就跟軌道一樣,才多少日子,就遍地都是了。”

“這樣其實也好。一人之智不及眾人之智,等焦炭的使用遍及天下,肯定能會有更好的煉焦手段出來。”

王雱就很難理解韓岡的想法,完全不把技術擴散當成一回事,反而是盼着有人學過去,“給西賊北虜學了去終究不是好事。”

“學去了又如何?能跟大宋比產量不成?”韓岡哈哈笑道,“何況只是些看了就能學會的東西,本來就保不了密的。簡單的東西好學,工藝複雜的手藝,可沒一樣流傳出去。似是而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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