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難得一見的冬雨潤濕了邕州城外的土地。

宗亶只用靴子的腳後跟在地上踩了兩下,就刨出了一個坑。

‘今天攻不了城了。’從腳底傳來軟爛的感覺,就像踩着剛剛死掉的屍體。爛泥還黏着鞋跟,抬起腳都有些吃力。望着遠處的邕州城牆,從前營到城下的半里路,只會比自己腳下的情況更糟。

在中軍大帳外,冰冷的冬雨落在頭上臉上,冷冰冰的直往脖子里淌。就算是早已經習慣了潮濕,也不可能頂着冰冷的雨水、踩着滿腳的爛泥去攻城。而且油火水潑不滅,用雲梯車和攻濠洞子照樣還會被燒掉。雨水對攻城只見壞處,不見好處。

風向變了,一股子惡臭隨風傳來,沖得頭腦一陣發暈。宗亶揉了揉鼻子,腐爛的味道本來都已經習以為常,感覺像是不存在了。可今天雨水落下之後,卻不知怎麼的,鼻子突然又恢復了正常,能聞到臭味了。

他去看過處理屍首的地方,沒有足夠的柴草,燒都來不及燒,全都堆在一處,堆積如山。過去視察的時候,不過停留了片刻,砰砰的悶響聲卻是一聲接着一聲。宗亶不知見識過多少死屍,知道那是腐爛的屍體肚子爆開來的聲音。

‘營門外掛着的十幾個逃兵,肚子也該爆了。’宗亶記得他今天早上在進中軍大營時,肚子高高的脹起,就像懷了孕的樣子,肚皮彷彿透明,布滿青紫色的紋路。全身也都漲了起來,泛着扭曲的青綠色。記得昨天屍身的變化還看不到,只是一夜之間他們身上的衣服不見了,‘應該不會是有人要的。’宗亶想着,都已經給軍法的鞭子抽成了碎布條。

圍城超過四十天了,軍中傷亡慘重。逃兵漸漸多,殺了幾個掛在營寨寨牆上,但當天夜裡,又出了幾十個逃兵,大部分都捉了來,當眾用重錘敲斷了脊椎骨,但還是跑了幾個。

邕州城下的戰事慘烈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宗亶回想起自己幾十年的征戰,大越從沒有過在一座城池下損失如此之多。當年跟着太宗攻下占城王都佛誓城,俘獲占城王乍斗,傷亡都遠遠不及這一次。如果在一個半月之前,能想到此時進退不得,他肯定會盡全力勸諫李常傑撤軍回國。

“妄言撤圍,動搖軍心者......斬!”主帥李常傑用力揮去了佩刀上沾染的血跡,用刀尖指着伏在地上的裨將,從喉間傷口中噴出來的血,轉眼就給雨水沖淡了。

幾天來李常傑已經杖責了好幾位建言退軍的將校,這一次終於殺了人。

幾名蠻帥都緊抿着嘴,這是殺給他們看的。宗亶的臉上則看不出任何錶情,‘殺人再多也無用,還是多想想怎麼破城再說。’李常傑明擺着快要瘋了,沒必要這時候跟他為敵。

在國中一力主戰的就是李常傑;堅持要攻下邕州的也是李常傑。如果不能將邕州城奪下來,損了他在軍中的根基。他凌逼太后殉先帝,將顧命太師發遣出外的事,原本視而不見的人們,眼睛和嘴巴都會恢復正常。

國中還有十幾個太子,都是聖宗的弟弟。而現在當政的是毫無根基、也無外戚匡助的孤兒寡母,若是李常傑犯了大錯,哪一個都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

李常傑按着佩刀,瞪着麾下將校,看看還有誰敢來再來試一試他手中的軍法。

如果沒有圍攻邕州,或是打下就撤離,也同樣是一場輝煌的勝利。只可惜現在騎虎難下,損失如此慘重,不攻下邕州,軍中的怨氣就難以消除。他以武功建立起來的威信,就不能維持。

李常傑少年時就因為武勇和相貌從上上代國主李佛瑪的,後來在先王李日尊,御弟。幾十年來的戰功,成就了如今權傾當朝的輔國太尉,如果能攻破邕州城,用戰功加強自己的地位,用其中的財物堵上貴胄們的嘴,他們就會對太后的死從此絕口不提。

屍體抬下去了,李常傑下了‘今天暫歇一日’的命令,眾將匆匆散去。宗亶也沒留多久,說了幾句,也就走了。李常傑回到帳中,在交椅上坐了下來,沒有考慮多久,就下令道:“請徐秀才來。”

城池攻防是宋人的特長。雲梯車、攻濠洞子都是宋人獻上,當時在李常傑看來,已經可以輕鬆攻下邕州。哪裡想到只用了幾桶油就輕輕鬆鬆的燒了個乾淨。

羞刀難入鞘,李常傑不能選擇退兵。但利用權威壓制反對的聲音,不可能壓制太久,如果再攻不下邕州,不是他堅持不下去,就是下面的人自己鬧起來。宗亶離開時的眼神,李常傑看得清清楚楚。權衡兩邊利弊,他只能選擇向徐百祥求教。

前幾天看到雲梯車在邕州城下變成了火炬,徐百祥他知道李常傑肯定要來找自己。

交趾人從來沒有攻打堅固城壘的經驗,南方的大城也就升龍府一座。沒有足夠的經驗,怎麼可能知道該怎麼攻城守城?世間流傳的兵書中,具體到交兵細節的,可是一本都難找。

前來傳喚他的士兵,腦門上刺了‘天子兵’三個字。徐百祥對交趾兵制稍有了解,這是交趾國中以御龍、武勝、神電、捧聖為軍額的上殿班直。

保護宮廷的班直出來做大將的護衛,這不是犯忌諱的問題,而是李常傑怎麼敢於使喚他們?如果聯繫起一些讓交趾先王頭上發綠的一些傳言,李常傑在交趾國中的勢力廣布,看來並非虛傳。

徐百祥被養在大營後方的一頂小帳中,幾十天來甚至不能走出十步之外。再一次看見李常傑,勞心勞力的憔悴樣兒,讓徐百祥看得心情大為舒暢。

‘早一點來求自己,就不至於現在這副模樣。’徐百祥在李常傑面前拜倒,“百祥拜見太尉。”

李常傑忙扶起徐百祥,“月來常傑困于軍務,不敢打擾先生的清凈。不過今日天降甘霖,不得攻城,難得得空,故而來請先生一敘。”

前倨後恭,徐百祥感嘆不已,而李常傑亂咬文嚼字,更是讓人笑。順勢站起身,在下首落座。

說了幾句不咸不淡的閑話,李常傑終於等到徐百祥開口:“太尉圍攻邕州月余,想必不久就能破城了吧?”

“王師弔民伐罪,但邕州愚頑拮抗不已。如今王師頓兵城下,不知先生可有以教我?”李常傑忍住要殺人的衝動,低聲下氣的請教着。

“如何破城,百祥的確有個主意。只是不是什麼良策,所以之前不敢獻於太尉。”

徐百祥就是想要看着李常傑在邕州城下碰得頭破血流,反過來求自己。富貴險中求,就算要冒點風險他也願意。如果交趾人沒有吃什麼虧,就輕鬆的攻入邕州城,誰會把他的功勞放在心上?之前欽州、廉州也一樣破得很輕鬆。所以需要一個對比。徐百祥要做交趾的張元吳昊,可不是隨隨便便幾十貫就打發的士兵。

李常傑向前湊近了:“先生究竟有何良策?若當真能一舉破城,我堂堂大越,千里之國,又豈吝封侯之賞。”

“很簡單,就是囊土攻城。”徐百祥不在賣關子,“只要太尉下令,讓軍中士卒,都用衣服包上一包土,趁夜送到城下。太尉麾下有十萬大軍,一人一包土,堆上城頭乃是輕而易舉。堆在城下的土,燒不掉、推不倒。只是沖城時,要頂着城頭上的弓弩,損傷當不在少數,所以之前不敢妄加建言。如今說出來,就是看太尉願不願意用了。”

‘什麼不敢妄加建言?是為了奇貨可居吧!’李常傑心中大恨。卻拍着大腿高聲叫絕:“先生果然是妙策!。這兩日正好下雨,城頭上弓弩難以施用。如果趁夜壘土成山,那就更容易了。”

雖然恨着徐百祥囤積居奇的行為,但李常傑也是知道這是個絕妙的策略。‘為什麼沒有想到這麼簡單的一個主意。’李常傑暗恨自己的疏忽。若是之前早早的想到,哪裡會損失這麼多將士。

徐百祥的策略完全是仗着交趾軍兵力人數上的優勢,要硬吃城頭上箭矢漸漸不足的守軍。就算是蘇緘,也只能望而興嘆。一點點的堆土成山,看着雖是愚蠢,但在優勢的軍力上,卻是再合用不過的策略。

“擊鼓!聚將!”已得良策,李常傑當然就要實行。他已經在邕州城下待得夠久了,一天也不想多耽擱。接到命令的親兵立刻奉命飛奔了出去。

鼓聲響了起來,一通鼓、兩通鼓,三通鼓,聚將的鼓點連響了三遍。

帳外的腳步聲、馬蹄聲,一陣陣的由遠至近紛至沓來。帳簾被掀開,親衛在門外高聲報着應招而來的將領的姓名,一名名將佐走了進來。

徐百祥這時站在李常傑的身側,入帳後的交趾將領們驚訝的眼神,讓他很是得意。

待到最後一名將領趕到,李常傑站起身來,“本帥新得方略,只要爾等皆聽我號令。三日之內,必破邕州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