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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韶回到家中時,也是二更天了。

與一行元隨騎馬進了崇仁坊的時候,坊中的更夫都敲着更鼓繞了達官貴人聚居的廂坊一圈,差點就跟王韶的一行人撞上。

他是在衙門中為了韓岡的提議和天子的任命,在公文案牘上決定西軍南下的部隊。儘可能的挑選着各路的精銳,充作進攻交趾的軍隊。一忙起來就忘了時間,等一切差不多都敲定的時候,早就過了散值的時辰了。

進了家門,走入正廳,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一馬當先的從內側小門中跑了出來。穿着錦衣華裳,腳下一對虎頭鞋。圓頭圓腦,烏溜溜的一雙大眼睛晶亮有神,看着就討人喜歡,是王韶最小的兒子王寀。跑到王韶面前,就換作一幅大人模樣,一本正經的向著王韶行禮,“孩兒拜見爹爹。”

只有在面對最疼愛的小兒子的時候,王韶的表情才會放鬆下來,彎腰抱起王寀:“十三,今天有沒有淘氣?”

王寀搖着小腦袋,“沒有!孩兒跟着娘娘和四姐姐習字來着。”

“誰說沒有?把冰桶打翻了,鬧得書房都是水的是誰?”王韶的長子王廓笑着跨步入廳。

跟在王廓身後,王韶的兒女們也都一起出來了。除了一個還在熙河路為官的王厚,還有兩個已經出嫁的女兒,王韶其他兒女現在都跟在他的身邊。十幾個子女,聚在一廳之中,站滿了王韶面前的地面。子嗣之多,足以讓當今的天子羨煞。

王韶聽了王廓的報告,捏着小兒子的臉:“怎麼鬧得書房都是水?”

王寀抬着頭,理直氣壯:“水曰潤下,自然之常性也。”

王韶聞言先是一笑,然後心中的驚訝就難以遏制的涌了上來。不過小孩子的強辯,竟然連《尚書·洪範》里的詞都迸出來了。看看幾個兒女,都是一臉的訝色,並不是有人事先教着說的。

王韶的驚訝立時變成欣喜,知道兒子早慧,卻不意聰明到這個地步。‘只是太聰明了!’王韶隨即又患得患失起來,一時都忘了要稱讚兒子的聰明。

長子王廓帶着弟妹出來迎接王韶,王寀也從王韶懷裡掙扎着下地,重新跟着兄姐們一起行禮。一眾行過禮後,王韶的其他子女,就紛紛回去了自己的房間,王寀也被幾個姐姐帶了回去。只有王廓跟着王韶,隨口問道:“大人今天怎麼回來的這麼遲?”

“還不是韓玉昆給鬧的。”王韶用力的哼了一聲,抬腳就往房中走去。

不過王韶雖說是在抱怨,但王廓聽得出,他的父親並沒有半點責怪的意思在,倒是開心得很。

王廓已經好些天沒看到父親心情放鬆下來,心知必然是朝堂上發生了什麼事。他隨在身後,試探的問着,“是交趾的事嗎?白天兒子去王相公府上,聽說韓玉昆被天子招入禁中,難道就是為了此事?”

“還能有別家的事?!”王韶反問了一句,就笑了起來:“馮當世想將攻打交趾的事拖着,吳沖卿就想着讓河北軍去邕州。這些天他們一直都各自在謀划著,可今天韓岡一上殿,一句重行更戍法,讓河北、京營兩部禁軍可堪一戰,就一下變成了西軍南下,從河北、京營的禁軍中挑選精銳去關西填空!”

“河北、京營去關西?”王廓聞言便是呆愣住了。只愣了短短的須臾片刻,他砰的一聲重重拍了下桌案,“原來就這麼簡單。”

“田忌賽馬贏得不也是那麼簡單,為何除了孫臏,一直沒人想到?”王韶其實也是感嘆,自己身在局中,被蒙了雙眼,如果從中跳出來,以自己的才智不當想不到,“這就是韓岡一句話的功勞。”

“一言興國、一言喪邦,一言便讓朝政改弦更張......”王廓喃喃的說著,神色很是複雜。

王韶瞥了長子一眼,“韓岡是個異數,你們羨慕不來的。”

天子的信重與否,與官位高低無關。韓岡已經是一路轉運使,話語權遠在普通的知州之上,加上憑着過往的功勞在軍事上得到的權威,讓韓岡能輕而易舉的說服天子。不過這也是他的建議一直都有道理的緣故,所以天子才會相信他。

進屋換下了身上的公服,王韶轉過來在放了冰塊的書房中坐下。

書房中的水已經幹了,用來降溫的冰桶則重新裝滿了冰塊。如王韶這樣的宰執官,每年冬夏時節,朝廷都會大批的賜下冰炭。夏日解暑、冬日取暖。同時宰執們所居住的府邸都是周圍數百步的大宅院,在京城中,這樣大的宅邸沒有一座冰窯,

“韓玉昆我等的確是比不上。”王廓同樣在書房中坐下,對父親笑道:“日後就得看十三的了。”

“十三也不指望,能安安穩穩的讀書做官就夠了。”王韶嘆了一聲,重複着之前的評價,“韓岡是個異數!不要去比,不要去學。”

對於韓岡,王廓的感覺很複雜。自己的二弟與他是生死之交,而自己的父親又是韓岡的恩主,關係之密切,可以說日後幾十年王韓家都是連在一起,要在朝中互相扶持的。

可作為王韶的長子,王廓也有一番雄心壯志。看到年紀比自己還小的韓岡如今功成名就,連父親也如此推重,而自家連嫉妒都不夠資格,心中免不了百味雜陳:“二十五歲就已經判一路漕司,開國以來的確是無人能及。”

王韶喝了一口冰鎮的酸梅湯,心脾間一陣沁涼。心情一舒暢,就難得的對兒子多了口,“年紀是韓岡的優勢,也是劣勢。如果他已經是不惑之年,憑藉他立下的累累功績,進入政事堂也是理所當然,甚至可以說,只要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一就夠了。”

對上王廓驚異的眼神,王韶嘆道:“為父是憑着河湟之事入了西府,而韓岡在河湟之前、之後,又立下多少功勞?”

他搖着頭,“想想韓琦,他進入政事堂的時候,他所憑藉的功績又是什麼?在陝西的經歷!可他在陝西又有何功勞?任福的好水川,還有張元的一句‘韓琦未足奇,夏竦何曾聳’。要說韓琦曾在蜀中安撫災民百萬,韓岡也有在京城安置河北流民數十萬的成績,絕不比韓琦稍遜。可韓岡能比韓琦更早入兩府嗎?”

“難道不能?”王廓疑惑問道。只要韓岡與章惇順利的平定交趾,憑此功績再外任一任經略,資序攢足,再不能晉身兩府可就說不過去了。

“很難!”王韶很肯定的搖頭,“三十齣頭的執政,日後可就有三十年的時間進出於兩府之中,到時候,說不定就是天下官員出於一人門下。天子怎麼可能會答應?”

“韓忠獻不也是幾十年出入二府嗎?還是三朝宰相!”

“那是因為有富弼、曾公亮、文彥博之輩在。想想韓岡,同一輩中可有人能與他相提並論?”王韶感慨着,“而且就算是韓琦,也照樣受着忌憚......最後的這幾年,韓琦都是在哪裡?!看看天子給韓琦墓碑上題的字:‘兩朝顧命定策元勛’!韓稚圭的確有大功於國,若無他鎮壓住朝中、宮中,則嘉佑、治平的那十多年,宋室絕難安穩。但宮中沒人會想出再出一個韓琦!”

“但韓岡的功績、才幹俱全,只要資序夠了,日後朝廷要選人入二府,就很難繞得過他。”

“只要一直讓他在外任官就可以了。贏了交趾之戰後,韓岡在十年之內,恐怕很難再回京為官............不過話說回來,”王韶的話鋒一轉,“韓玉昆行事不依常規,思路不落窠臼,往往出人意表,說不定他還真的有能耐讓自己很快就回到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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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僅是王韶,吳充回到家中的時候同樣也是很遲。

不過沒有他沒有王韶的好心情,回到家中的時候也是板著臉的。

出來迎接他的,也是長子,在京中任官的吳安詩。

吳充進門後不見次子吳安持,問道:“二哥兒還沒有回來?”

吳安詩道:“方才已經遣了人回家來,說今晚不回來了。”偷眼看了看吳充的臉色,並不敢多問。

吳充不喜歡跟家人說起朝堂上的事,滿肚子的國家大事也極少會泄露給家人。只是偶爾要點撥兒子的時候,才會多說上兩句。吳充的兩個兒子都知道他的脾氣,也很少主動發問。

吳充回房更衣,出來後問著兒子:“韓岡現在是不是也在王介甫那裡?”

吳安詩愣了一下,怎麼跳到了韓岡身上?但轉眼就想到了,自家的老子肯定是在殿上受了韓岡的氣,“此事兒子就不得而知了,論理應當在的......是不是要讓人知會二哥兒一聲,離着韓岡遠上一點?”

“為什麼?”吳充臉色一冷,“為父向來只為國事與人有隙,豈會記恨私仇?既然是親戚,自當盡人情。每逢年節,二哥兒去見王介甫,為父何曾攔過?”

如果嫁給吳安持的王家大女兒此時在這裡,她肯定連連搖頭。若當真如此,她也不會在吳家一直都心情鬱郁。

但吳安詩哪敢反駁,連聲道:“爹爹說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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