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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小弟這邊都還不知道呢。”韓岡嘖了一聲。

王安石是退職的宰相,若是晉爵為舒國公,從地位上已經與韓國公富弼、潞國公文彥博相當,同為元老重臣了。

不過國也有大中小之分,三六九等,在官場上是免不了的。秦、晉、魏、韓這樣的是大國,而王安石的舒國則是小國。第一次封國公,只會是小國,等到第二次、第三次晉封,才會逐步上升。文彥博只封過一次,所以他的潞國公並不比王安石的舒國要強,而富弼則是第一次祁國公,第二次鄭國公,第三次才升到如今的韓國公。

“以介甫相公的資望,國公已是來得遲了。”章惇聲音壓低了點,“只是相公求轉宮觀,是否打算就此致仕?”

韓岡哪裡有機會與王安石聊這些。他回京時,王安石早就走了。不過從王安石留下的書信上看,還能勉強揣摩到他的一點心思,“家岳當是無意再掌朝政,京中十年,早已心血耗盡、油盡燈枯。最後的那半年,小弟沒有看到,子厚兄應該看到了吧?”

章惇默然點頭。去年從夏天開始,直到王安石離任——也就在韓岡返回京城之前的幾個月——因為王雱和王安國一兩年間接連病逝,王安石一下老了許多。

再加上在政事上,又與趙頊又產生了許多分歧,使得王安石甚至都在嘆着若有三分相從也是好的,遠遠不能跟熙寧初年時想必。韓岡說他是心血耗盡,油盡燈枯,那是一點也沒有說錯,也絲毫沒有誇張。

韓岡嘆了一聲,也不諱言,“家岳如今當是心在江湖山野之間,已無東山再起之念。再不可能像熙寧八年的時候那樣,應詔復出,重鎮朝堂。”

章惇雖說算不上失望,但也是一聲長嘆。王安石一手創立了新法,用了近十年的時間,讓原本屢受西北二虜所欺的大宋,反過來讓兩國必須聯手才能抵抗。富國強兵的初願,王安石已經為天子實現了,但他現在卻無法享受到變法成功給他帶來的榮光。

但章惇也不能說什麼,韓岡也不會說什麼。坐在帝位之上,本來就該是這樣的人物。

王安石的離開,根子就在天子身上。不論做得多好,一旦天子覺得用不上了,立刻就會被拋開,也就是給個虛名,讓人讚頌着天子的慷慨。別說眼下坐在御榻上的這一位,就是被人人讚頌的仁宗皇帝,不也是這樣?慶曆新政的土崩瓦解,難道不是仁宗皇帝認為不需要了,才讓呂夷簡得手?

上觀諸史,帝王莫不如此。熟讀史書的士人,早就該見怪不怪了。

心情低落,讓章惇無心再提及回到江寧養老的王安石,只提醒韓岡道:“玉昆,你還是要小心沈括。此人雖是才高,卻是素無信義。可用不可信,如果兩府之中有人壓下來,他當能在背後捅你一刀。”

章惇對沈括成見已深,韓岡忍不住有些覺得好笑,不過他也不為沈括辯護,點點頭,“小弟明白。”

“不要不以為然,”章惇看這韓岡臉上若有若無的笑容,忍不住多提醒了他一句,“介甫相公剛走,他就去奉承吳沖卿,見風使舵得這麼伶俐,你可曾見有誰有他一半的本事?”

見章惇說得鄭重,韓岡也不得不嚴肅起來,“子厚兄放心,小弟自是會小心謹慎防備着。”

章惇神色放鬆了一點,在他看來,韓岡是沒吃過虧,所以自信過度,正常吃一塹長一智,要慢慢歷練出來,不過以他跟韓岡的交情,該題型還是得提醒,“還有洛陽,想想西京御史台,想想西京留守,那裡可是虎穴狼窩。玉昆你去了京西,更是要小心,不要給人尋出錯來。”

韓岡再點頭,京西轉運司的治所就在洛陽,洛陽城中的文彥博、富弼、司馬光這一干元老重臣,比起方城埡口要險峻百倍都不止,這一次他的態度端正無比:“小弟理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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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括正在收拾自己的書房。

已經定下了去唐州擔任知州,這間專供三司使居住的宅子,也該讓出來了。

家裡的僕婢,除了少數一部分是簽了賣身契,其餘大半就是在京城僱傭的,現在都發遣了出去,再有就是家中的清客,這兩天用着各種各樣的理由也走了一多半。

不過這都不是沈括自己收拾書房的主因。

其實放在書房裡的藏書都已經收拾好了,珍貴的孤本和手抄本,趁着日頭好,曬過一天之後,小心的放進了箱子里,與家中的一些珍貴的器皿財物放在一起,綁在車上。

剩下的幾千卷皆是刻印本,多半是國子監版,還有一些則是出自杭州的印書坊,至於粗製濫造、市面上泛濫最多的福建版,只有幾本,要不是書卷本身內容的難得一見,沈括這名有名的藏書家也不會將之收入自己的書庫。

近萬卷藏書堆滿了兩輛馬車,舊時一排排堆滿書、一直堆到天花上的書架,現在已經變得空空蕩蕩。但沈括還有一件最寶貝的藏品,要親手收放起來。

紅銅銅皮打造的上下兩節圓筒,架在一個形狀特異的木架上。圓筒兩端各有一個小小的鏡片,如同水一般清澈透明。如果眼力足夠好,還能分辨出兩端的鏡片,凹凸各不相同。

這是顯微鏡。

拿着顯微鏡,沈括用來觀察過落入院中的樹葉,觀察過從深井中提上來的井水,觀察過被撲落下來的蚊蟲,觀察過地上的一撮泥土、沙塵,他此前從沒有想到,尋常看慣了的事物,一旦放大之後,就變得如此光怪陸離。

從未有人窺探過的微觀世界,對沈括充滿了吸引力,他看清楚了螞蟻、蜜蜂由一個個格子組成的眼睛,也看清了樹葉上一條條細微如絲的脈絡,更看清了清澈透亮的井水中,竟然有着那麼多的異物——因為這一件事,讓沈括對佛家多了一分崇信,佛觀一碗水,有八萬四千蟲,所以喝水前都該持咒一番,有人嗤之以鼻,但現在用顯微鏡一照,當真說得一點都沒錯。

光是觀察這細緻入微的世界,就消磨了沈括不知多少閑暇時間。也不僅僅是沈括,京城中多少士大夫都對無人涉足過的領域充滿好奇。

自從一年前不知由誰人發明並命名之後,顯微鏡轉眼就在京城中流傳開來。不過到現在為止,能擁有一架性能良好的顯微鏡的人,在京城中還是鳳毛麟角。製作不精的顯微鏡,只能放大個十來倍,而像沈括他手上他親自設計,並聘請名匠打造的顯微鏡,則能放大三四十倍之多,一根細微的髮絲,都粗大得如同用大楷筆寫出來的筆畫一般。

但就算是製作不精的顯微鏡,如今價格也是高達數百貫,而且是有價無市——水晶鏡片實在是太難得了,而適合做顯微鏡的則更難得。

這是因為需求量太大的緣故——十年寒窗,視力好的士大夫並不多,而年紀大的官員無一例外都有需求——白水晶的價格漲到了天上去,已經傳說有人開始想用玻璃來做鏡片了,只是還沒有成功。

而且原材料在鏡片中還只佔了很小一部分,大頭是人工。這麼些年來,京城中到現在為止,也只培養出六名高手匠人,專門負責磨製鏡片,而他們各自還有幾名徒弟。總共二三十名匠人,要為全京城的官員和富戶來磨製凸透鏡、凹透鏡,來改善他們的視力,這當然是杯水車薪。

而要找到四五片適合做顯微鏡鏡片的,更是得從幾百片凹透鏡凸透鏡中加以仔細挑選,的確不容易。沈括也是挑選了好久,才試出來合適的,這還是靠了他三司使的身份。

現在想來,恐怕韓岡本人應該都不知道,他所發明的水晶陽燧,也即是俗稱的透鏡,能派上這等用場——他沒有這麼多選擇去測試。

這樣的一架顯微鏡價值千金,沈括是當做傳家寶一般珍視着。

不過顯微鏡還有些問題,要是能用什麼辦法,讓鏡筒能自如的上下調節高低就好了。

沈括小心翼翼的將顯微鏡拆開,拿着硝制過的麂皮,一點點的擦乾淨了紅銅鏡筒上的指紋,如同捧着自家的幼子,慎而又慎的放進堆滿木屑和稻草的木箱中。

“都收拾好了?”

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沈括身子一顫,抓着箱子的手差點都鬆掉。站起來轉過身,垂手低頭,用着殿上面對天子時都沒有的恭謹口吻答道,“都收拾好了。”

比起天子還要讓沈括敬畏的續弦張氏,正站在書房門前,容色過人的一張俏臉掛着寒霜,,眉眼吊著,讓人不敢親近。

不快的眼神掃過空空如也的書房,張氏高高在上的瞥着比她還要高出一頭的沈括:“收拾好了,就送到車上去,還要耽擱到什麼時候,等着宮裡面派人來趕嗎?”說著就轉過身,往回走,“跟着你這個夯貨,連京城都住不安穩。”

沈括也不敢回嘴,抱着裝着寶貝的木箱,不用吩咐,就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

張氏領頭在前面走着,“韓岡讓你去唐州,也沒安好心思,是想借你的本事。這開鑿渠道,聽說功勞不小,不要把功勞都讓他得了去。”

“是,是,夫人說的是。”沈括點着頭,一步步緊跟着。

張氏腳步一停,回頭虎着臉瞪了沈括一眼。沈括悚然一驚,連連點頭,“為夫知道,為夫明白,不會讓功勞都給韓岡得了去。”

張氏臉色好了些,厭憎的又看了卑躬屈膝的沈括一眼,“也不是讓你跟他搶,你出了多少力,就該分多少功。你是唐州知州,不是他轉運司的屬僚,該爭就得爭。你是翰林學士出外,須也不比他龍圖學士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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