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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岡和沈括的話題,還是局限在如今的任務上:“汝州的舊渠,我一路過來的時候,用了兩天仔細看了一遍。情況也不錯,與唐州一樣通水通航,也就是過方城埡口的地方處斷掉。”

“所以說襄漢漕運就只有一個問題,就是方城埡口。打通此處,整條道路便暢通了”

“規劃要做好。”韓岡沉聲說著,“築路的工匠大約是五月的時候能到。調集唐州、汝州和鄧州三州廂軍三千人參與工役,在冬天之前,漕運便能開通了。”

“軌道應該不會這麼難修吧?”沈括驚訝的問道,“才六十餘里,來回兩條線也就一百二、一百三。”

韓岡道:“軌道兩端的港口,光是用來拉貨的挽馬,少說也要兩百匹。還有調度、車輛,都需要時間來訓練。”

“原來如此。”沈括連連點頭,對韓岡笑道:“還是玉昆你考慮得周全,沈括的確是欠考慮了。”

“存中兄只是忙得沒去多想罷了。”韓岡搖搖頭。

沈括是故意裝傻,這麼一個聰明人,又是為了他自己的前途,怎麼可能不前前後後盤算個通透。不過他要裝傻奉承自己就讓他做好了,拆穿了說不定就留下芥蒂了。

“關於如何打通方城埡口,在下以已經有些想法。其實只要設壩攔水,將沙河水位提升三倍。那方城埡口那一段就能減少一半的人工。”

“但難度不小,且船隻過大壩也是一樁難事,多級船閘如何跟大壩連起來,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比起之前的困境,還是簡單多了。大不了再旁開一條河,就像靈渠一般。而靈渠的斗門提水,最大的錯誤就是斗門和斗門之間隔得距離太長,靈渠便是因為這個原因,一個時辰也不過提水半尺,斗門間距如果只有兩三艘船那麼長,轉眼就能將水位提起來。玉昆你創設的多級船閘,比起斗門有用得多。”

韓岡搖了搖頭,他不是樂觀主義者,也不是悲觀主義者,他是極端現實的人:“要先建起來再說,如今是圖紙上的推測,實際上還不知道能不能成功。”韓岡頓了一下,打個巴掌,要立刻給塊糖吃,古今中外都是這般做事:“只要襄漢漕運打通,日後可能會依六路發運司和三門白波發運司例,在襄漢漕渠上也設立一發運司。”

“國之命脈,自然不能歸於地方。”沈括眼神中閃着興奮,“此事若成,可是相當於修了半條汴河的功勞。”

‘半條汴河嗎?’韓岡淡然一笑。

沈括雖然是當時罕有人能及的大才,但襄漢漕渠實在太耀眼了,讓他沒有去在意對物流運輸意義更大的一項發明。

可對於韓岡來說,哪一個更有意義,根本不用多想。只要軌道在襄漢漕運上發揮足夠的功效,之前僅僅用在港口和礦山中的軌道,就會從此在國中推廣開來。相比起勾連四方的官道來,如今的軌道,修築、維持和使用的費用都要小上許多,而運力和運費的對比,也是軌道更為優勝。

物流是工商業發展的關鍵,相比起開鑿耗時耗力的運河來,軌道對物流促進要還是會更大一點,而韓岡的遠期規劃,都少不了一個穩定的物流體系。

不過眼下最大的問題,還是一個穩定的朝堂。

“不知存中聽說了沒有,吳沖卿已經外放去揚州了。”喝了幾杯酒,韓岡漫不經意的跟沈括提到最近朝堂上的人事變動。

沈括點點頭,示意自己已經聽說了。宰相的交替,對全國都有影響,王珪就任、吳充去職,這兩個消息沒幾天就傳到了沈括的耳中了。

他實在不知自己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來,雖然他向吳充投書示好,反被吳充給賣了,但為此公開的幸災樂禍實在不太好,在自家裡樂一樂就可以了,可要是自己感嘆遺憾一番,也未免太做作了些。

而且往深里去想,這也不算什麼好消息。自己剛剛叛出新黨,天子就利用相位的轉移,向天下昭告他主張新法的心意絕未動搖。從這一件事上,沈括知道,短時間內想再回京城是不可能了。

沈括喝了一杯酒:“連着換了幾個宰相了,朝中政局如同亂麻,說不定介甫相公有可能被天子下詔起複,以穩定朝綱。”

韓岡深深瞥了沈括一眼,嘴角帶着一絲略嫌譏諷的微笑,沒接口。

沈括臉皮紅了一下,很是有些尷尬,話出口後他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在王安石離任後,捅了免役法一刀的就是他,而且之前大讚免役法,讓此法推行全國的也是他。沈括嘴張了張,一時間就變得不知該說什麼好,訥訥難言。

韓岡不為己甚,搖了搖頭,嘆道:“現在已經不是熙寧八年了。”

登基已經有十一年了,作為天子,趙頊已經有了足夠的權威來控制朝堂,而國內外眼下還算穩定的局勢,也讓趙頊可以放手調整他的政府。

這樣的情況下,他又何必將王安石請回來,兩任宰相還好說,一旦三度宣麻,王安石的地位和聲望就會打了滾的往上走,而趙頊在世人心目中的評價,恐怕就會變成了一個無法控制局面的無能皇帝吧——試問當今的天子會甘心嗎?

只要對朝局稍有了解,就都該清楚,除非出了大事,否則王安石已經是回不來了。

沈括嘆了口氣,“若有介甫相公在,朝堂上必不至有此動蕩。”

韓岡哂笑着:“有空說這個,還不如想想下一名參知政事究竟會是誰?政事堂中如今只有一相一參。人手太少,輪值都不夠,東府肯定要進人。”

“......這要看天子的想法了。”沈括想了一想後說了一句廢話。

韓岡點點頭,卻是深有感觸:“的確是得看天子的想法......不過眼下能讓天子滿意的卻不多啊。”

沈括又瞅了瞅了韓岡,聲音微沉:“可惜了王子純。”

韓岡一笑,很是無奈。

一般來說,在眼下宰相一再更替的情況下,政事堂中,需要再添一位能夠久任的參知政事,以維護政事堂的穩定。

能擔任參知政事的人選很多,基本上過了直學士一級,資歷和地位就差不多了——韓岡是特例,得排除在外——比如翰林、三司、御史中丞、開封知府,或是在京外任職的一些資歷合格的官員。當然,也有可能從樞密院調任——東府比起西府,一向是要高上半級,樞密副使轉任參知政事,更是合情合理。而從資歷來說,在樞密院中坐了五年的王韶,已經有足夠的資本。

其實從一開始,沒人能想到王韶可以在樞密院中待上五年。就連王韶他本人,都認為會在兩三年之後離京出外,去西北的某一路,做個經略安撫使,過幾年重新入京。來回幾次,樞密使能做、參知政事也能做了。

可這五年間,大宋軍事上的不斷勝利,讓天子一時不願將穩定運作的西府大加變動,王韶也就得以跟吳充、蔡挺一起,將樞密院最高層的幾個位子,把持到了去年。

到了如今,王韶已經不需要再去邊州培養他的資歷,就在朝堂上的他,進入政事堂,穩定如今的朝局,當然是順理成章。而從他的政治派別上,也是天子如今所喜的中立派。這一切,都使得他在諸多合格人選中,排在最前面。

——如果他沒被人彈劾的話。

就在韓岡離開洛陽的前一日,從京城傳來消息,蔡確在以相州一案將宰相吳充、御史中丞鄧潤甫一起幹掉之後,作為新近上任的御史中丞,又上表彈劾王韶濫任鄉黨、援引失當,乃是國之大蠹,要處之而後快。

但凡御史中丞上任後,基本上都要在兩府中找個靶子練一練手,同時也是以此來向烏台中的下屬,證明自己的能力。

不過王韶被蔡確咬上,這個原因只佔很小的一部分,更多的,還是東府中的那幾個位子。

韓岡無奈的搖搖頭,王韶的確薦用鄉黨的時候比較多,這份彈章不能說是污衊。但卡着這個時機上表彈劾——而且罪名不是虛構——不論最後王韶到底會被怎麼處置,他離參知政事的職位,肯定已經遠了許多,短時間內是不大可能從西府跳槽到東府了,而是很可能被踢到外面去。

“不就一柄清涼傘,至於嗎?!”韓岡又嘆了一口氣,為了擠身東府,臉皮都撕下來了。至於與蔡確合謀的究竟是誰,他也不想去多想了。

沈括的笑容忽然變得有些發乾發澀。

韓岡說的倒輕巧,一柄只有宰執官才能得到的清涼傘,多少人求了一輩子都沒能求到手。

開國以來東西兩府的宰執加起來才多少,有沒有超過兩百?!答案多半是否定的,也就一百出點頭而已。

只是百多年來,天下文武官員總數又有多少?累積起來數以十萬計。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幾率才能得到珍物,在韓岡的話里彷彿就當成了路邊攤上賣的油紙傘一樣。

哪裡有這麼簡單!!

可沈括望着韓岡過於年輕的側臉,也就以未及而立的年紀,便升任一路都轉運使、龍圖閣學士的韓岡,才有資格這麼說。

沈括回想自己,當初清涼傘對自己來說,其實已經是觸手可及了,如果沒有當初的那件恨事,說不定這一次的朝堂變局,自家就能從其中挖到最大的一塊黃金。

沈括咬着下唇,名為悔恨的毒蛇在他的心靈最深處徘徊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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