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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橫山深處,有青山、有流水、有鳥獸。森森草木、潺潺山澗、悠悠鳥鳴,還有有別于山外的清涼的和風。

如果是內地,比如是京畿或是江南,如此秀美的山嶺,決少不了文人墨客遺留下來的痕迹。或是題字題詩,或是建在風景佳處的亭台樓閣,或許還有着幾處用來避暑的別墅。

但浸透了血液的宋夏邊界,正常人都不會將這片隨時都可能爆發戰爭的土地,當做避暑的場所。就是突然喧鬧起來的今天,也不是為了於此避暑納涼,而是數百健兒跨馬持弓的遊獵。不過在過去的幾十年里,但凡大規模的遊獵,其目標永遠都是兩條腿的直立行走的獵物,少有瞄準山林中鳥獸。

這一日的射獵參與者人數眾多,有紅袍錦衣的漢家軍士、也有金環辮髮的蕃人,但他們都只是圍觀者,張弓的則只有一位。

個矮體壯,滿面虯髯,一對持弓的手腕如同鐵鑄,輕快的扯動着弓力過百斤的長弓,呼吸之間便是數支飛出,卻是毫不費力的模樣。

離弦的長箭在虛空中如同珠鏈,瞄着同一個目標飛向前方。令人瞠目結舌的箭術,其箭矢的落處,卻只是一隻不幸從洞中躥出來的灰色野兔。

能在山嶺間靈活奔行的獵物,於箭矢落下時並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一箭便被帶走了性命,但接下來的箭矢,依然穿透了灰色的皮毛。

弓弦聲連綿不停,每一箭的落下都能將灰兔帶飛出老遠,但下一箭卻總能精準的命中飛出去的目標。

這根本就不是狩獵,僅僅是弓手單純在發泄多餘的精力而已。這兩天的遊獵過程中,幾乎每一隻不幸撞到箭簇前的野獸,都會在密如雨絲的飛矢下被射成一灘碎肉。

遠遠近近圍在他周圍的人們,一個個緊閉着嘴,看着弓手表演着自己冠絕全軍的連珠箭技。而張弓射箭的那人則是毫不在意,哼着流傳在軍中的粗俗的歌謠,一箭箭的射出去,完全沒有讓同伴們一起參與到射獵的活動中來的意思。

慕安明看看那只可憐的兔子,又看看比自己矮了有一個頭的弓手,心中滿是畏懼。

新任的環慶路都監,到任後只花了兩個月,就將慶州北端的橫山蕃部全數收服,甚至還乾脆了當的滅掉了兩個據說是對慶州的號令陰奉陽違,與山北的党項人暗通款曲,打算做個合格的牆頭草的部族。

天知道這位王都監是怎麼知道那兩個部族心懷叵則,慕安明也不知道王都監是怎麼看出來的。

說起來這幾十年橫山蕃部沒少跟党項人一起殺進漢人的地界中。如今漢人勢大,橫山腳下的各家蕃部不得已投靠過去,然真心給他們做狗的還沒幾家——搶錢搶糧搶女人,只要跟着党項人跑個腿冒點風險就能盡情享用,過去的好日子跟着漢人可過不上——說到居心叵測,又是哪一家能例外?或許是抓到哪個是哪個。

但不管是究竟怎樣從幾十家部族中挑出的這兩家,眼下結果很明顯,現在定邊城裡的王都監只要出來轉一圈,沿途的各家部族都得出來小心侍候。也幸好王都監雖說是脾性暴躁,但不是貪婪苛刻之輩,老老實實聽話受教,偶爾在圍獵的活動上捧個場,就不用擔心自家的性命安危,也不用擔心受到盤剝。

慕安明知道,眼前的這位王都監,是個後台極硬的角色——也不僅僅是他,環慶、鄜延的蕃部,大多都知道此事——他的際遇已經可以說是一個傳奇。原本只是種老太尉親兵的兒子,是跟着如今種家第三代的伴當。後來犯了事逃到了隴西去,卻是撞了大運,不僅跟着開拓河湟的王相公搭上了關係,據說他還跟未來肯定能做宰相的小韓相公,甚至是以兄弟相稱。

兩年多前,他從熙河路衣錦還鄉,連舊時的主人都得好言好語的拉攏。聽說去年剛剛死了渾家,才過了幾天,種家就巴巴的將女兒嫁給了他。眼下才三十歲,就已經是一路都監,日後肯定是坐鎮關西的主帥之一,只要奉承好了,遲早都能攤上點好處。

慕安明看看左右,跟他一般心思的部族子弟為數不少,若能跟在後面撈個官身,有份讓人垂涎的俸祿,誰還會想着在窮山僻壤中的領着幾百上千的部眾,日夜與羊糞為伍。

一筒長箭射空,前後射出了上百箭的掌中長弓聽着拉開時的聲音也快到了極限,王舜臣也鬆開了手,將長弓丟給了身邊的親兵。

這邊箭矢一停,喝彩聲就如同爆炸一般的響了起來。歡呼叫好的聲音嚇走了附近山林中所有的野獸,也難怪只有一兩隻倒霉的兔子或是雉雞,才成了王舜臣弓下的犧牲品。

沒有經過輪迴轉世,就已經成了刺蝟的兔子,當然沒人去關心,只有連着張弓射箭,頭上冒汗的王都監才是眾人奉承的對象。一群人湧上來,端茶的端茶,遞水的遞水,打扇的打扇,還有人遞上了剛剛在清涼的溪水裡泡過的手巾。

拿着手巾擦過滿頭的汗水,王舜臣抬頭望望北面近在眼前的山峰,王舜臣如今在慶州,已經做了一年的環慶路駐泊都監,鎮守在剛剛進築完工的定邊城,也算是習慣了現在的生活。

定邊城已經處在橫山南麓的深處,往北不遠就是邊界了。

自從兩年前的橫山一役結束後,宋夏兩國的國境便已經正式定在了橫山的山脊上。西夏在橫山南麓的千里之地丟失殆盡。這其中兩國並沒有簽署任何條約,只是在連番敗績之下,党項人不敢再越界一步。

如今南麓歸宋,北麓......大宋依然想要,只是暫時還沒去攻打——定邊城的山對面就是銀夏之地,是西夏僅次於興靈的命脈,如果宋軍想要奪占,那就要面對党項人的舉國之戰,東京城中的天子和朝堂,至今還沒有下定決心。

但王舜臣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党項人眼下的窘境,只要眼睛不瞎,誰都能看得出來。更別說興慶府內部,還有梁氏和秉常的母子之爭,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大打出手。

坐在一片如蓋傘般的樹蔭下,王舜臣將手上的酒杯一擺,一旁隨侍的親兵連忙給他滿上。對面幾個蕃部的大小酋領,都老老實實的在他面前站成了兩排。

不是沒人勸過王舜臣要對橫山蕃部寬和些,但王舜臣卻覺得這些人就跟狗一樣,不踹兩腳,就不知道該向誰搖尾巴。

喝了兩口冰鎮過的米酒,王舜臣正要說話,但一名小校匆匆而來,附在他耳邊低聲道:“都監,種家的十九衙內到了城中,說是有事要見都監。”

“十九哥到了?”在環慶路經略司擔任機宜文字的種建中沒有任何通知就突然來到定邊城,王舜臣大笑起身,“肯定是好事!”

聽聞種建中到了定邊城,王舜臣就要立刻上馬回城,但回頭看到一眾橫山蕃部酋領,腳步便停了下來,“這些日子爾等做得都不錯,本將也沒什麼要多說的,慕家做得尤其好,打探消息及時、準確,這份功勞本將已經報上去了,不日慶州便會有所回覆。”看幾名慕家的首領臉上掩不住的得意,他又提聲道,“望爾等日後也勤謹如一,也省得鬧得不痛快。”再一揮手,“都散了吧。”

王舜臣沒再找橫山蕃部的麻煩,起身後就帶着隨行的親兵上馬返程。只留下一眾蕃部酋領帶着一臉的如釋重負。

只用了一個多時辰,王舜臣便趕回了四十里外的定邊城。種建中就在他的老窩裡,安安穩穩的喝着解暑的涼湯。

“十九哥,怎麼來之前也不說一聲,也讓小弟能上有所準備。”王舜臣大步進門,順便用手巾擦着額上和脖子里的汗水。

“還記得五叔上次說得事嗎?”

“當然!”王舜臣剛剛坐下,便跳了起來,“難道成了?!”

“只是請走了慶州知州。”種建中說著聳人聽聞的消息,一點也不介意被人聽到。

王舜臣雙眼瞪圓,似是不敢相信,但轉眼就是雙手合十,“阿彌陀佛,總算走了。”

“是啊,”種建中點點頭,很是鬆了口氣的模樣,“總算是走了。”

王舜臣如今已經是種家的女婿,種家的許多事也不避他。而王舜臣也是好戰,雖然距離上一次攻略橫山才過去了不到兩年而已,但總覺得已經是悶得好久了。

武將若是沒有軍功,官階便是七年一轉。諸司使、副使四十階——確切的說是四十二階——說得極端點,不依靠軍功,單純的熬資歷,想要從最低一級的供備庫副使,爬到最高級的皇城使,需要兩百八十七年,這還得着近三百年時間裡不給人抓到一點錯,否則一個錯處,就能降個幾級下來,當然是個笑話。

唯有軍功,才有一次三階、五階、七階往上跳的機會,才能讓人一望橫班之路,最後晉身三衙中的那十幾個職位。

眼下官軍越發的強盛,而西軍更是精銳。在交趾,萬人不到,就能掃平一國。而西軍堪戰之兵,少說也有二十萬。有了這樣的軍隊,誰還會能忍耐得下北面的那一塊肥肉?

要開戰,向北收復失土,這是種家、乃至西軍上下共同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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