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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犯的遼軍敗退,當捷報傳到韓岡這裡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黃昏。

王安石的新書早就收了起來,韓岡對於訓詁學的興趣,遠遠比不上近在眼前的勝利。

儘管在預備方案中也做了與遼人決戰的準備,但不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韓岡都沒有在此時挑起宋遼大戰的念頭。將戰鬥的規模局限在略略擴大的邊境衝突上,最為符合韓岡的利益。

“總算是了結了。”

縱然在外一點也沒有表現出來,但為了這一場穩定河東的勝利,韓岡一個多月來殫思竭慮,付出的辛勞遠遠超過任何人,只是不足為外人道。一聲長嘆,卻是放鬆下來的感慨。

“這可是澶淵之盟後,對契丹戰果最多的一次。一戰斬首遼軍千級,幾十年來何曾有過?!”黃裳卻興奮得坐不住,“要是那些蕭十三派來的內應也能算,可就是兩千人了!”

“也算不得什麼。”韓岡笑着搖頭,“正劇早完場了,這收尾的雜扮卻拖到現在,無論放在京城的哪個瓦子里,早就一片聲的喝倒彩了。”

“也不能說是雜扮吧。”黃裳倒是叫着屈。

他在京城中,也曾在各個瓦子里的勾欄看過百戲。一場戲,正雜劇是正篇,到了尾聲則是上演一出插科打諢的雜扮。無論如何,他都不覺得韓岡率領河東軍立下的功勞,會比種諤、王中正等人稍差。這可是對上遼人,依然穩穩的佔著上風!換做是其他武將文帥,有誰能拍着自家的胸脯說,做得能比韓岡更好?

韓岡悠悠然的重又看起折克仁和折可大的捷報,從龍飛鳳舞的字體中可以看得出來,撰寫捷報的人,恐怕在動筆的時候,也是興奮得難以克制了。

“經此一敗,遼人不會再來了吧?”黃裳稍稍冷靜下來後,不放心的又問韓岡。

“誰知道呢?要是蕭十三發瘋那可就難辦了。”韓岡輕鬆淡定的笑容,讓他的話像是在開玩笑。

黃裳陪着笑了兩聲,又道:“是不是派人去通知李都知回來?他在濁輪砦,當是還沒有收到消息。”

李憲是在開戰後,趕去濁輪川邊的濁輪砦的。坐在豐州城,他始終做不到韓岡一般的閑適,最後向韓岡請命,去濁輪砦鎮守,以防暖泉峰有失。

東勝州的遼軍南下兩條路,暖泉峰、濁輪砦一路,是李憲的河東軍,柳發川、唐龍鎮,是折家的麟府軍。不過才他走一天,捷報就傳回來了。計算腳程,這時候他應該才進寨。

“是得派人去。”韓岡點點頭,“不過讓他再在濁輪砦待上一陣吧,不讓他守着暖泉峰的後路,恐怕也不能安心。勉仲,你幫我起草關報,經此一敗,遼人或許還會反撲,左右四鄰都要通知到,以防萬一。”

黃裳興高采烈的點頭應聲,韓岡要將柳發川的大捷傳出去,哪有不願意的道理。提起了筆,邊寫邊問:“朝廷那邊呢?”

“等派人確定了斬首數再說。這一道手續不能少。”韓岡看着黃裳提筆就寫,不愧是福建才俊,文采可比陝西的士子強得多。

“遼人姦細煽惑,黑山餘孽作亂......”韓岡抿着雙唇,笑得意味深長,“這一下當不會有人再說嘴了。”

“啊?”黃裳疑惑停下筆。

“沒什麼。”韓岡笑道,“只是之前的兩萬斬首的確太惹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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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萬三千斬首!虧韓岡敢向朝廷說!就是種諤趁西賊內亂之際,滅了西夏的最後一部兵馬,斬首也不過兩萬兩千餘!”

“河東軍所斬党項,盡為黑山河間地的逃人,意欲歸附中國。所以河東軍能不傷分毫,便有數萬首級。那是乘人不備。黑山逃人如何能想到,本因收留他們的官軍會痛下殺手?”

“殺良冒功之罪,豈可輕恕?百祿昨日就聽說,御史台那邊要上本彈劾韓岡擅興和殺良之罪。樞密備位西府,豈可默然不言?”

呂公著知道,在朝堂上有許多人都與在自己面前慷慨陳詞的范百祿一樣,認為韓岡在河東的所作所為,其實是在挑起宋遼兩國之間的紛爭。是以邊疆的安定為賭注,為自己的官位鳴鑼開道。就像是徐禧一般,以私心壞國事。

不過呂公著並不認為韓岡是這樣的人。了解多了,舊時的偏見也少了一些。在他的了解中,至少韓岡之前的表現,一向是以國事為重。而重奪舊豐州,也是縮短疆界防線,以瀚海天塹為界,保全內地的良策,並非是韓岡好大喜功之故。

“......聽說子功舊年隨熊本平瀘蠻,夷酋領眾歸降,有裨將欲殺之,是子功勸阻下來的?”

“些許小事,不足當樞密垂問。”范百祿是當年在王安石剛剛秉政時,便痛罵其十項大罪的范鎮的侄兒。他曾隨熊本平定西南夷,一向主張招撫、緩攻,用文臣治邊,善待夷人。他對呂公著道:“殺降不祥,活千人者封子孫。韓岡如今屠戮歸降蕃人以為己功,滿手血腥,不知日後說起聖人仁恕之道,他愧與不愧?”

“韓岡不是貪功的人。他要是想貪那份功勞,當年就不會拒了撤離羅兀城和平叛廣銳軍兩次功賞了。廣銳軍的性命,也是他保下來的。”呂公著猜測着韓岡如此上報的原因,“他是被下面的那群赤佬給裹挾了。李憲、折克行豈是那等會放過功勞不要,以國事為重的純臣?”

“下面的驕兵悍將就該殺兩個以儆效尤,哪有任其擺布的道理?!”范百祿厲聲道:“若如樞密所言,韓岡更是有負聖恩。擅興好殺猶不失一方名臣,可若是為僚屬裹挾,那可就是無能至極。”

“莫要求全責備。韓岡尚不及而立,彈壓不住也不足為奇。藥王弟子的名聲雖響亮,可德望還遠沒有養成。治政尚可,但統領一路兵馬還是差了一籌。”呂公著嘆道,“說起來鎮守河東,還是韓岡第一次統領一路,掌管一方邊事。之前有章惇,再之前有王韶,在廣西和熙河,有他們兩人掌控大局,韓岡的性子才沒有鬧出大錯來。這一次獨領一路,的確是做得錯了。”

聽到說起章惇,范百祿冷哼道:“章惇一向好興兵,故與韓岡親厚。韓岡的奏章肯定也看到了,這一次,看他如何為韓岡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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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惇正在看着韓岡的奏報,腦仁也是一陣陣的抽痛。

河東軍的兩萬斬首實在是太過火了。前兩天,河東奏聞說有了一萬斬首,他就已經覺得不對勁了,只是認為韓岡會見好就收,也就沒有去寫信,誰想到到了今天,就變成了兩萬三千。這未免太駭人聽聞,竟把党項人當成南面的交趾人一般。

種諤也是兩萬,可當時是西夏軍內亂,又沒有投誠大宋,種諤領軍乘機掩殺,尚能說的過去。可這一批南下的党項人可都是意欲歸附的逃人,好生撫慰安置還來不及,怎麼就能讓人殺了換功勞?

章惇也覺得韓岡做得過頭了。他知道韓岡的手段和為人,要說他鎮不住下面驕兵悍將,那是笑話。韓岡對異族的殺性,章惇可是在南征時,便了解甚深了。

出身陝西的韓岡,對党項人有着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乃是人之常情。西夏慣於背盟,大宋不知吃過多少虧。西夏的孑遺,死光了天子還能多睡個好覺。

韓岡將殺了泰半黑山党項,對於河東的長治久安是最佳的策略。但沒必要將自己也陷進去吧,一旦黑山党項中有人聰明到入京敲登聞鼓,一切可都是韓岡的責任了。

不過現在章惇找不到人商量。

徐禧之事,一因其殉國,一因鹽州城破後,西夏隨即生變,使得他之前的守鹽州策略不算過錯。但呂惠卿依然自身難保,畢竟京營禁軍在鹽州死傷太重,總得有人出來負責,以安人心。

京營諸軍在東京城中駐紮了百餘年,許多偏裨將佐,都能與宗室、皇親扯起千絲萬縷的關係。鹽州兵敗所掀起的動蕩,光是將逃離鹽州的曲珍下獄,可是遠遠不夠抵償京營禁軍家屬們的憤怒。王珪和呂惠卿兩人中,肯定要有一人被犧牲,甚至兩人。

御史台要挑頭攻擊韓岡的消息,章惇已經可以確定。畢竟他這個罪名不容易洗。最關鍵的,只要讓天子留下韓岡無法鎮服麾下將領的印象,韓岡想要晉身兩府,少說得往後拖上十年。

三十不到便望執政,成為眾矢之的也不足為奇。

章惇正為韓岡擔心,想着該怎麼在天子面前為其緩頰,就聽見門外有人喊:“樞密,樞密,太皇太后上仙了。”

太皇太后上仙?章惇愣了一下後才反應過來。苟延殘喘到了今天,曹太皇終於走了?

這可不是好消息,章惇只覺得心頭又給壓上了一塊巨石,從今往後,宮中最尊貴的便是那個左心牛性的高太后了。同是反對新法,曹太皇可比高太后要知道輕重。

當真是禍不單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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