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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韓岡打發來送信的家人出去,“回去跟夫人說,讓她帶着大哥兒大姐兒他們先去城南驛見岳父。等放衙之後,我就直接過去。”

家丁領了命,就匆匆出去了。

雖說是之前猜錯了,不過韓岡也懶得再多想。王安石趕在祭天大典之前抵達京城,究竟是因為沒有考慮太多,只是按着預定的行程走,還是因為還想在政壇有一番作為,見到人之後就能知道了。

這時候,皇帝陛下應該已經在齋戒沐浴了,但他絕不會將王安石丟在城南驛,明天必然要召其越次入對——這是必須給老臣的體面。但到底要不要讓王安石參加郊祀,可是能讓趙頊頭疼死。

韓岡暗暗笑了笑,倒是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

“王介甫終於是又回來了。”蘇頌的聲音中多了幾分感慨。

此時在編修局內,蘇頌就坐在旁邊,還有幾名編修同在廳中。王安石入京反正也不是什麼需要保密的事,直接就是在正廳里說了。

正是王安石所推動的變法,大宋才有了如今的氣象,當年蘇頌一力反對新法,如今看來,已經不可能再堅持過去的觀點了。如今王安石出外數年後回返京城,到底會給朝廷帶來什麼樣的變局,是留在朝中,還是依從詔令去相州,都是讓人無法不去關心在意的。

“本以為還有幾天功夫呢。”韓岡笑說道,“沒想到會這麼快。”

“王相公沒有先一步遣人入京?”一名編修驚訝的問道。

韓岡微微一愣,這倒是個好問題。過去家人尚在京城,他每次回京都會先行遣人通知,按道理王安石也該遣下人知會自己這個女婿一聲,也好做些準備,出城迎接才是。

難道當真是想打朝廷一個措手不及?韓岡不免有着這樣的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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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派了,誰料到在路出了事啊。”王旁笑着向韓岡解釋道。

在放衙之後,韓岡便依言趕往城南驛。本以為此時的城南驛應該不會太熱鬧,絕大多數官員應該等到天子作出決定後才會趕門來請安。可出乎意料的,今夜的城南驛卻是人滿為患,不知多少官員和士子想見王安石一面。

王安石為此高掛免戰牌,聲稱旅途勞頓,不便見客,將所有人都拒之門外。也就韓岡,仗着自己的女婿的身份,還算輕鬆的穿過了人群,進到了內院的一座獨門小院。

許久不見的王安石精神矍鑠,但的確是老了許多,頭髮白得更多,皺紋也更深了幾分。只顧着跟外孫和外孫女們說話,笑得很是開懷。王旁和王旖則就在旁邊說著話,見到韓岡便連忙迎來。

一家人見過禮,暢敘了一番離情,韓岡便半帶抱怨的笑問着為什麼不事先通報一聲,也好有所準備。王旁精神旺健,也富態了不少,看起來這幾年管糧料院的日子過得不算壞,幾句解釋,倒是結開了韓岡的困惑。

按王旁的說法,他們一行人到了南京應天府之後,就派了人先行趕來京城,孰料那人在快到陳留的時候出了意外,受了不輕的傷——王安石和王旁他們還是經過陳留的驛站時才知道此事——受傷的那名家丁因傷勢的關係,不便繼續路,所以現在還留在陳留縣中。依靠王安石的面子,被安置在新開的陳留醫院中接受醫治。

正逗着外孫們說話的王安石這時抬頭來,“多虧了玉昆你的醫院,什麼病都能治,要不然也只能就在當地去找擅長跌打的杏林高手了。”

“也幸好是在陳留。”韓岡說道,“如今的醫院,除了東京城中的兩家外,開封府內只有陳留、管城和白馬三縣建了醫院。等到了明年,才會輪到北京、南京和西京。”

“穩定一點也好。”王安石點頭道,“玉昆,你接下來是不是準備在全國各地設立醫院?”

“不,小婿最多也只打算每一路設一座醫院。畢竟是官辦的醫院人數有限,替代不了民間的醫館。而且一旦全數轉成官辦,恐怕就成了官宦子弟除蔭補外另一個求官的出路了。”韓岡笑容冷冽,官僚們的德行古今中外從不會變,“伎術官轉正官總比其他手段要容易一點,未免就有失鑽研醫術的初衷。在小婿看來,官民兩方都不能少。”

韓岡只打算建立數目不多的醫院。更多的還是維持現在負責一片的家庭醫生,為區域內的普通人家提供日常的診療服務,此外再有專科診所則負責一些專項的病症——比如牙醫,穩婆什麼的。在韓岡的構想中,這個時代的醫院,其存在的主要意義,應該是以培養醫師,進行醫學研究,負責災害時的緊急救治,而不是壟斷醫學。

在王安石的示意下,王旖領着幾個小孩子去後面翻看禮物去了。可惜這一次王安石京,並非留任京城,韓岡的岳母還有王旁的妻兒都仍是留在了金陵城中,否則也能有個作陪的。

等他們離開,王安石笑容微微收斂,眼神也變得犀利起來:“玉昆,有件事我一直都想問一問。”

“請岳父明示。”王安石要問什麼,韓岡心知肚明。

“我在金陵聽傳聞,殷墟甲骨是你編纂藥典時才碰巧發現的。這個傳聞,應該不是真的。”

“不敢瞞岳父,在收到岳父的《字說》後,小婿就立刻遣人打着採藥的名義去了安陽。”韓岡微微笑道,有些事再堅持謊言可就要生分了,王安石也不是好騙的人,“對《字說》的看法,小婿已經在給岳父你的信中寫明了。但若是沒有證據,一切都是空談。既然小婿說格物致知,當然就不能用嘴皮子來證明,或是打筆墨官司,這樣是爭不出個對錯來,誰都不會服氣......就是斷案,也得講究個人證物證俱全,這樣才能讓人犯伏法不是?”

“玉昆就這麼有把握?”

以採藥的名義去動手,絕不是動動嘴、派個人那麼簡單。土石礦物是葯類的一大分支,譬如丹砂、雄黃,都是每家藥鋪都少不了的重要藥材,但派人去殷墟刨坑,一旦被抓個正着,用採藥做理由可沒人會信。想也知道韓岡到底是冒了多大的風險。

而更重要的,土裡尋寶這等事純屬運氣,哪裡能夠心想事成。以韓岡的為人,怎麼會將自己命運放在運氣?王安石很難相信這樣的說辭。

“沒有洹水之南的殷墟,還有岐山之下周原。只要有幾件證物就足夠了。”韓岡笑着說。

“周原?!”王旁都忍不住一聲驚叫。

“正是周原。”韓岡說道。

王安石搖搖頭,他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周王朝起家的周原,周文王先祖古公檀父率領族人安居下來的地方,也真虧韓岡敢去挖。

“這也太冒險了。”王安石道。

“不過也算是運氣,一開始小婿想要的是各式帶銘文的禮器和冥器,只要花錢,總能在當地人手中買到,就是急切間沒有現貨,也能雇請當地人去想辦法。”

王安石的詢問,韓岡當然不可能說實話。也沒有藏頭去尾,掩去部分真相,說些讓人誤會的所謂‘實話’——儘管這是韓岡最常做的;而是直截了當的就說了謊。用謊言替代謊言。

不是他不信任王安石父子的人品,而是多一個知道底細,就多一分危險。只有一個人知道的才叫秘密,兩人以,誰知道什麼時候會一不留心給暴露出去?

“只是對外得有個說得過去的名義。”韓岡繼續說著,“丹砂、雄黃都是山中所產,礦坑裡挖出來的。從平地里掘不出礦,唯有龍骨,所以讓人打了收購龍骨的招牌。誰能想到這龍骨,偏偏就是關鍵。”韓岡微微一笑,“也算是運氣了。除了時間有參差,其餘的事基本都是事實。”

王安石臉色微沉,有關運氣的說法,他在《字說》的序文中曾經提到過——‘天之將興斯文也,而以余贊其始’。韓岡的話,聽起來就是像是在針鋒相對。

插不嘴的王旁在旁邊有點着急,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怎麼開口調解。

看着微笑中卻眼神堅定的女婿,王安石心中嘆了一口氣,大道之爭,本來就不是講人情的地方。

氣氛正尷尬的時候,一名家丁幾乎是小跑着從前院竄了過來,臉慌慌張張的,在跨進門中的時候,莫名其妙的就被門檻絆了一下,一頭栽進了廳中。

“吳平,你這是什麼樣子?”王旁大感丟臉,厲聲向拚命想要爬起來的家丁質問着。

吳平手忙腳亂的爬起來,捂着痛處結結巴巴的說著:“相公,二郎,宮......宮裡面來人了,說是官......官......官......官家就要到了。”

官家就要到了?

這話聽在耳中,卻沒人能立刻反應過來。就是韓岡也是先是一愣,等一下明白過來之後便立刻起身。

這跟韓岡當年入京的情況對比鮮明。趙頊對韓岡可以放在一邊晾着三五日、七八日,半個月都可以的,但對王安石卻決不能這麼做——新法還在,慢待王安石,免不了會被人誤會要改易新法了——今天遣使慰問,明日招入宮中,這是韓岡預先猜測的。但趙頊親自出宮駕臨驛館,這份禮數,卻是怎麼也不可能猜得到。

轉頭髮現王旁還愣着神,而王安石則已經是一臉激動的站起來。趙頊如此待他,傳到後世可算是君臣知遇的典範了。

緊跟着那吳平,一名身穿紫服的內侍也進來了,卻是大家都熟悉的石得一。沒人敢攔的這位大貂璫亦是差點被門檻絆倒。進廳剛站穩,也慌急慌忙的衝著王安石道:“相公,官家就要到了。”轉臉看見韓岡,也只是匆匆招呼了一句“端明也來啦”便徑自扶着王安石就出了廳去迎駕。

韓岡扯了一下還愣着的王旁,對聽到外面動靜趕出來的王旖吩咐了一句,便一同出門,在城南驛的正門前,與驛館中的近百官員一同向著已經御駕親臨的趙頊行禮問安。

如此寵遇,讓王安石復相的流言在一夜之間傳遍了京城。'